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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古木上的陸湛冷冷看著,雙唇緊閉,周身都籠著森冷,這一刻的幽王身上都是漠然,幾乎成冰的漠然。然而他微微顫動的下顎卻暴露了他極力控制的情緒,還有他已經摳進古木的左手。他動了動脖頸,並沒有移開視線,他看到顧回整個人都如一片樹葉般輕盈到近乎輕薄,似乎微微用力就可以被人握在掌中,碾碎。
脆弱至極。
別人從此時的顧回身上看到的是不屈,唯有陸湛看到的儘是她的脆弱。他好像再次看到萬年前的顧回,從窮桑樹上躍下,落在他的背上,驕傲地說:
「我許你可以背著神女。」
「走吧,咱們去看日落。」
她從來不擔心修煉,每次有巫山人漫山遍野找到他們的神女,提醒神女到了修行的時間,前一刻還興高采烈的神女,總是立馬露出可憐巴巴的神情,哀求著:
「木老,你看,我才醒過來沒幾天,我連咱們巫山的人都還沒認過來呢。」
那個看起來那麼嚴肅的老頭每次都軟了心腸,嘟囔著什麼卻轉了神,好像從不曾找到神女。神女立即恢復了興高采烈,眨眨眼道:「我有最厲害的父神,將來父神還會給我找個最厲害的道侶,我只要做一個快活的神女就夠了。」
她唯一練習的就是為巫山施雲布雨,灑落靈氣甘露,這是她神女的責任,然後就漫山遍野地玩耍,倦極了就陷入下一個百年的沉眠。
陸湛眼前那個無憂無慮躍下窮桑樹的女孩與眼前這個一次次跌落的女孩重疊又分離,那時候誰也不知道那個貪玩的神女,竟然是一個認準了一條道就義無反顧走上去再不回頭的傻子。
無論是如今求道。
還是曾經,等一個人。
高台上的顧回再次抹掉嘴角的血,全場寂靜,只有不知何處傳來的壓抑的啜泣,大約是原身那個頂不住事的父親。顧回視線一片模糊,只覺得安靜,那麼靜,她似乎能聽到身體裡血液奔流的聲音,又好像能聽到遙遙的巫山上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
她手中依然緊緊握著她的碧水劍,她整個人好像都碎掉了,碎了一地,有那麼一刻顧回懷疑自己再也爬不起來。
她聽到了巫山漫山遍野的雨聲,雨聲中父神喚著夭夭,夭夭回來。
她想念巫山。
真靜啊。
在眾人的抽氣聲中,顧回極其緩慢地再次爬了起來,拄著她的碧水劍,然後慢慢站直身體。
看台上顧耀宗用自己粗壯的大手捂著嘴巴,早已泣不成聲。顧耀祖張了張口,清了清嗓子,掩飾他瞬間湧上來的哽咽。即使是一向冷靜到近乎冷酷的顧母,也能感覺到自己視線模糊。
顧回模糊的視線再次聚焦,重新看清了對面的人,也看清了他身後一張張肅然的人臉。父神死了,巫山沒了,只剩下她了。與她同在的,還有責任,她是巫山的鬼,是巫山人的少主,她只要活著,就要走向巫山,不能怕,不能停,不要回頭。
即使死,她也要死在奔赴巫山的路上。
戰神的女兒,就得這樣死。
就在剛剛跌落的瞬間,她的靈力徹底空無,而她爬起的過程就是重組自己的過程,她蒼白纖細的身體開始燃燒淬鍊,一切盡毀,瀕死近乎滅亡,然後一切重組重生。
不同於其他人,只是震驚於顧回的頑強,秦廷之見證著顧回的難纏,見識了她對劍近乎恐怖的把握,即使瀕死,她每一個動作都意有所指,都毫不贅余。可同時,秦廷之也確定,這次顧回真的完了,他覺得她下一次落下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但交手的瞬間,他就感覺到了不對勁。
只是一個錯愕,這種不對勁就擴大成威脅。他原本計劃中的既彰顯仁義又足夠徹底讓對方落敗的拿捏,瞬間成為一個錯誤的選擇。明明對方已經成了一個快要失去生命力的破碎玩偶,可忽然間她體內有一種可怕的力量在生成。
每一次交手這種力量都在攀升,不斷變得更強,更強。秦廷之徹底變了臉色,他簡直好像在打一個怪,在所有人都該走下坡路的時候,對面的人在以一種恐怖的速度聚集能量,不斷變強。
在秦廷之從驚詫中回神的時候,對面人已經重新恢復了元嬰巔峰的實力,她蒼白的臉上,唇紅得近乎妖艷,又純又幽魅的眼睛,寫滿了不屬於人間的故事。突然,顧回露出了一個讓秦廷之錯愕的笑容,怎麼有人能笑得既單純無辜又魅惑致命,不過一個恍惚,對方已經持劍沖秦廷之命門而來。
回神的秦廷之已經顧不上什麼姿態,不斷攀升的危機感讓他意識到他得阻止甚至毀滅對方,不然他會輸——,面對一個元嬰修士他意識到自己居然產生了會輸的恐懼。這讓他聚集靈力,發出了全力的一擊。
就在這一擊發出的時候,他再次看到顧回近乎妖艷的笑。
他從未在人的臉上見過這種笑容,純淨到妖艷,妖艷到虛無。那一瞬間,他被一種東西蠱惑,讓他覺得他面對的不是一個人,他似乎於無措中聽到一種來自渺遠時空的吟唱,幽幽漫漫,縹緲空靈:「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
一直到台下嘈雜驚呼傳來,才把秦廷之從那種若真若幻的渺遠時空中帶出,他這才看到對方居然在他那聚集全力的一擊中——破境,入化神!
此時高台四周已經陷入一片鼎沸之中,站著的人都已擁簇向前,似乎那樣才能看得更清。而坐著的人,已經沒有坐著的人了,所有人都不可置信見證著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