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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虞珊以為師尊睡了,輕輕為師尊拉上了蓋毯,卻見合眼的師尊抬起眼皮問她,「今日怎樣?"
虞珊頓了頓答道:「今日,並沒有更壞。」
師尊喃喃道:「沒有更壞……」她的聲音同她的面容一樣衰老不堪。
沒有更壞,因為早已到了最壞。他們這些逆行而上的修真人,本來就艱難攀爬著一條難行的上坡路,一不小心就會摔死。如今,這條路好像倒滿了油,讓人再也站不住,所有人都在呼呼往下滑,滑向死亡的深淵。
他們這些活了幾百幾千年的人,一旦沒有靈力支撐,俱都再也無法對抗蒼老,迅速現出老態。就是下面那些年輕的弟子,宗門裡最年輕的那個小師妹也已快百歲,臉上的皮膚已經托不住曾圓潤的小臉,現在已現出了深重的法令紋路。而明天,明天誰知道呢。
虞珊輕輕扶起已行動不便的師尊,為師尊拉起暖和的大氅,合歡宗主拾起老邁的眼睛,看著自己這個大弟子花白的頭髮,用布滿老年斑的手為大弟子把垂下的碎發塞到耳後,「待我走後,為師的珊珊就要更苦了。"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過程,凡人慢慢迎來的衰老過程,他們這些修仙人在短短時間內迅速經歷著,他們重新開始經歷寒冷、疼痛……而明天,明天最好的結果就是不要更壞,明天沒有希望。正如易陽門所說,他們生活在這個世道的末世,末世……沒有希望。
合歡宗宗主看著外面黑漆漆的世界,這個世道再也沒有了太陽,全靠燈燭點亮。修仙人都開始食五穀抵禦嚴寒,更不要說那些凡間的人,聽說已經有好些老人孩子扛不住寒冷,街頭凍死的人好些已沒人收。沒有光,五穀也不再生長。修真界的樹都開始被人一波波砍伐,化作取暖的柴照亮黑暗的光,更不要說凡間了,不過三個月,凡間的樹就已消失了一半。另一半,恐怕連三個月都撐不到。
人化成了豺狼,綠色迅速消失。
這個世道啊,光禿禿開始,終將重歸光禿,一片。合歡宗主虛弱地看向虞珊,她是快要死了,可這孩子要挑起的是一個怎樣絕望的擔子呀,她的大徒兒只怕連乾淨的死都沒有。
當所有糧食吃光,再無木柴取暖,人吃什麼呢?燒什麼呢?
只是想想,就不寒而慄。
「怕嗎?」宗主問。
虞珊望著快要油盡燈枯的師尊,聲音哽咽,「」師尊,師尊再撐一撐,或許明天,就有指望了。」她沒有回答怕不怕,宗門裡好些人都死了,想到對她如父如母的師尊也會死,她怕得很。
「指望?」合歡宗主想起了歲古秘境那次,可惜末世衰亡,不是一枚朱果能夠解決的。一方天道衰竭,又有何法可想?即使神要救世,只怕代價——是神隕。
「外面還是都在跪求神女?」如今無數的神女廟起來,無論凡間還是修真界都傳說巫山神女是世間唯一的神祇。絕境之中,唯有求告神靈,求神垂憐。
虞珊早已皺紋深重的眼睛一亮:「顧首———神女,神女她一定會找到法子的,她一定在為咱們找法子呢,師尊撐一撐,撐一撐好不好?」也許明天,也許再幾天,神女就會為他們找到出路。她那樣厲害,她一定能找到法子的。都撐一撐呀,一天天撐下去。
合歡宗主用蒼老的眼睛笑著附和,可這一次她依然是不信的。神不救世,神還有九天,還有漫長神生。這樣的世道,神如何救,所有的救世之法都是需要神的血肉骨骼來填,重塑這一方世界生機。兒大不好了,三十世界,神可以裂開虛空,重新往別的世道,何苦留在這萬末世。
可看著即使滿頭花發依然充滿信念的大弟子,合歡宗主只是說好。
虞珊用大氅裹緊了師尊,好像裹住的只是一把骨頭,曾經那樣強大愛美的師尊,如今只剩下大筆中一把衰弱的骨頭,隨時就可能咽下最後這口氣。虞珊心內酸楚得厲害,她轉頭看向黑漆漆的天,蠕動的唇角無聲地呢喃著,「她一定不會放棄我們,不會放棄我們,她不會的……」
南山之下的顧家背靠南山,柴火還是夠用的。此時顧家大家長顧耀祖握著眉毛都白了的二弟的手,蒼老的聲音似乎嗬嗬帶痰,用極大的聲音在二弟耳旁喊道:「你呀,怎麼老得比我這個大哥還快。」
顧耀宗老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腦子都混沌了,好半天才聽明白大哥的話,先就笑了:「……我……無用…什麼都不如……人。」但他女兒,他女兒,比誰都強。好些人都說那不是他女兒,他不信,那就是他女兒!待他多好啊,從來不嫌棄他,怎麼就不是他女兒了,就是!顧惺宗此時懷裡還抱著一個精緻的盒子,要不是他女兒,能這時候都還想著他,讓仙山的仙人給他送靈石寶參?是他女兒,那些人還說他糊塗了,他們才糊塗。
隨著二弟的動作,顧懂祖也看到了那個寶盒,神女有心,還想著他們這些凡人,特特派人送來好些東西,全靠那些,下面的弟子門人才能保住命。如今修真界到處都在死人,只有他們南宗,勻一勻分一分,都活了下來。
顧耀祖看著越壓越厚的黑雲,看著世間越來越濃的暮氣,只是不知,族中門裡這些孩子,還能活多久。他跟二弟,都是老不死的了,只是下面的孩子,還都年輕吶。
房外已經默默坐了很久的顧昀,看到沉默走來的姐姐,往旁邊挪了挪,給姐姐讓出個熱乎地方。顧盈緩緩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