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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而登基不久後,宋世翾在群臣之諫中娶了蘇朝辭本家的姑娘為皇后,蘇氏是名門望族,教養女子無一不為京中典範。
帝後夫妻和睦,宋世翾年少事多,如今後宮中除了皇后也不過只納了一位妃嬪。
皇后知曉宋世翾敬仰周檀夫婦,時常召曲悠進宮,曲悠也很喜歡這個小姑娘,這日她便是恰好接了皇后的帖子,進宮來拜的。
誰知車至東門,她便得知了消息。
未散去的朝霧之中,周檀跪在彰德門前,散朝的臣子從另一側結隊而出,眾人交頭接耳,朝這邊投來目光,不知在討論什麼。
她聽見他的聲音。
「……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
她想要上前去,身側的太監卻攔下了她,低眉順眼地恭敬道:「夫人是女子,不可在早朝臣子未盡時越中門,這不合規矩。」
曲悠扶著手邊朱紅的門柱,喃喃地重複了一遍:「……規矩?」
她不知道自己在門檻之前站了多久,直到聽見耳邊一聲嘆息:「你說,大家都成了大人物了,怎地還是日日夜夜拿著舊說辭,『身不由己』『不得已而為之』……」
曲悠轉頭看去,發現柏影站在她的身側。
柏影斜背著藥箱,像從前一樣晃著腦袋,自顧自地感慨:「嘖,人若不自由,猶如籠中鶴,高飛不得翼,向死不得活啊。」
他笑著轉過頭來看她:「我認識你的時候真沒想到,有朝一日,你也會成為規規矩矩等在這門檻之後的人。」
第96章 不見君(七) ◇
◎書房◎
不見君(七)
「柏醫官, 許久不見。」
曲悠向他低頭示意,柏影揮揮手,笑眯眯地說:「怎地這麼客氣了?」
聽他此問,曲悠微微一怔。
沉默片刻, 她重新轉過頭去, 忽地道:「柏醫官, 我想問你一個有些荒謬的傻問題。」
「但問無妨。」
「其實近日我也多思, 恰好你來,便想問你一句。倘若, 我是說倘若,你有一日飲了聖水,瞧到了你的前世今生……」
她說到這裡,看了看柏影的神色, 不過柏影並不是規規矩矩的性子,反而頗有興致地道:「有點意思, 繼續說。」
「你看見,有一世,你卑躬屈膝地做了一輩子的奴婢,還有一世, 你在這世俗的規訓和禁錮下鬱郁一生……她們與你截然不同, 可確實是真切地存在過的,瞧見之後再醒來,這時的你,還是你嗎?」
柏影沉默片刻, 「嘖」了一聲:「這話問得好奇怪, 我不如反過來問, 如今你自在一身, 夜深忽夢前世,你覺得那時的你,就是你嗎?」
「我們與孩提時不同,但五歲和及笄時總還是一個人,見了許多,成熟了許多,你當然可以繼續如少時一般天真,但既然長大了,人怎麼會願意回到過去呢?」
曲悠怔了一會兒,移開目光,重新看向紅色門檻後的中庭,應道:「你說得對,我也不是那時的我了,經歷在人身上的烙印,是很難洗脫的。」
她說完了這句話,忽地抬腿邁過了面前那道朱紅色的門檻。
一側的小太監想要攔下,卻見她邁過去之後並未前行,而是站在原地,便不再上前,恭敬地垂手退到了一側。
「柏醫官剛才說,沒想到我會等在這道門檻之後,」曲悠揚起頭來,對他笑道,「其實我方才站在那裡是在想,越過這道門檻非常容易,難的是走過來之後我要做什麼。」
柏影的目光從地面移到曲悠的身上,她朝著身後遙遙一指,露出個略有些苦澀的笑容。
「不過是道檻罷了,抬抬腿便能過去,可若我不管不顧地跨越過去,到我夫君身側去,那邊瞧見的大人們明日上朝就會再參他,於是今日情形重演。在現在的情境之下,我固然有自由,但因著不想牽累他,我可以讓渡這自由……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柏醫官會覺得我想的太多嗎?」
「不敢不敢,是我小瞧你了,」柏影拱手朝她告饒,「我只想著,你從前一腔孤勇,敢上街去敲登聞鼓,怎地如今面對著腳下的門檻踟躕再三?卻不知,原來你心裡早已想得極為透徹,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說一句。」
曲悠笑答道:「此與彼不同,孤勇也不是不管不顧的自由,總是要有限度的。」
她剛說完這句話,便聽見身後傳來庭杖打在皮肉上的聲響,周檀向來十分能忍,絕對不會痛呼一句。
柏影踮腳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曲悠卻沒有轉身,她伸手扶著門邊的漆柱,低頭重新看去。
皇庭的門檻總是修得極高,一道又一道,就像是這些年——或者說是這幾世來她和周檀經歷的一次又一次的磨難。
他們彼此扶持著走了千山萬水,跌倒了也能爬起來,好不容易邁過了最高的那一道——
她沒有如前世一般,死在周檀簡陋的墳堆邊,死在西境城牆外烈烈的風裡,死在軍隊圍城時汴都的城門前……
熬過了三春的雪,她走到了最後一個困惑之前。
可是如今,她完全看不清布滿風雪的前路,於是一步也不敢走。
損傷自身倒不算什麼,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一步,會不會給前方不遠的周檀帶來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