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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自然是手眼通天。」
被他接二連三地嘲諷,傅明染終於覺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她冷哼了一聲:「周大人都落到這樣的境地了,居然還是不驕不躁,我是該贊您一聲心寬,還是嘲您一句自大呢?」
見周檀沒說話,她心中勉強得意了些,放鬆了方才幾乎被對方勾起來的情緒:「咱們有舊日的情分在,我來找你,也是為你指一條活路。」
「貴妃慎言,」周檀將手中的茶杯往小几上重重一放,「你我有什麼舊日的情分,只有君臣之情,你為貴人,我是臣下,貴妃可不要胡亂攀扯,沒得辱沒了自己的身份。」
「周大人持身守正,永遠都是這樣高高在上、冷漠無情,」傅明染深深呼氣,她早知周檀是這樣的人,不該因他產生情緒的,「我卻還記得,當年周大人連中三元,是春風得意的新科狀元郎,朱紅錦袍,左林衛開隊,騎白馬過御街,風姿清越,滿京城的女子,都想嫁你為妻。」
周檀垂著眼睛,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她。
「我隨著閨中姐妹去樓上看你,看得入迷了些,低著頭,步搖滑落,正落在你的懷裡,竟也沒碎,牆頭傾步搖——這是戲本子裡才會出現的佳話,滿樓的女子都羨慕我,周大人還親自上樓來交還。今日我來,是念著這情分。」
她私下從傅府來此,沒有挽髻,只是簡單地以一支玉簪簪發。
周檀連眼皮都沒抬,他像是有些不耐煩一樣,嘆了口氣,但依舊克制而恭敬:「貴妃娘娘,我可不敢同您攀舊情,再說,您這算什麼舊情?若真如此,我倒寧願從未接過您從牆頭扔下來的簪子。」
「你這麼多年,倒是一點都沒變,當年為了拒婚,寫那樣的詩來侮辱我,如今記恨父親,又對我說狠話。」傅明染眯了眯眼睛,忽而又想起了什麼令她開心的事情,咬著唇笑道,「罷了,如今你也不是滿汴都女子春閨夢中的檀郎了,前塵往事俱休,我賞你的婚事,你可還高興?」
她說到這裡,周檀終於有了些反應,手指微顫:「自然。」
「是嗎,」傅明染心情頗好地說道,「本以為她新婚收了梨扇就要和你鬧一場,沒想到到底是清流人家出來的,這樣也忍得住。不過,你上次迫她去敲登聞鼓,真是鬧得滿城風雨,我在內宮之中都聽到了這齣好戲。聽說你從那開始,便常居刑部不怎麼回家了,不知道關起門來,是否另有煩心事呢?」
周檀盯著桌子的一角發呆,傅明染這番話,倒讓他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
從小到大,除了母親之外,他所見過的所有女子都是一樣,漂亮、端莊、居高臨下,和面前的傅明染一模一樣。
傳聞說他流連花街,逼迫曲悠去敲登聞鼓替風塵女子鳴冤,從前曲悠並不明白——在她看來,這樣的流言簡直荒誕可笑,細想一番就覺得無理,可偏偏甫一流出去,眾人便深信不疑。
因為他們和傅明染一般,從未想過,一個內宅貴女會主動因為一群賤籍女子的遭遇憤憤不平,甚至願意犧牲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聲名,跑去冒天下之大不韙地擊鼓鳴冤。
或許有部分看重風骨的讀書人會贊一聲氣節,可在大部分人眼中,這都不是女子會做的事情,故而流言一放出去,人們便恍然大悟——原來,這都是他的心思。
傅明染絕對不會去想那群女子的冤屈跟她有什麼關係,所以她也永遠不會覺得,會有旁的女子甘願主動做這樣的事。
因為她從來不曾見過。
可是曲悠只會覺得,為她們擊鼓遠遠比自己的名聲重要,兩相比較,那虛無縹緲的名聲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他們是一樣的人。
所以他深恩負盡、死生師友之後,孑然一身地身處暗夜當中,仍然會對這熹微的光芒貪心。
傅明染見他深深低著頭,以為自己戳到了對方的痛處,便志得意滿地不再繼續說,反而轉移話題道:「周大人可知,我得知你被簪金衛帶到這裡之後,立刻想辦法探了陛下的心思,前幾日他還沒拿定主意,不過與父親密談之後,倒是已有想法,我怕你被嚇到,所以提前來告知你一番。」
「傅相允你來此,恐怕不止為了炫耀勝利吧,」周檀平靜地回答,「之前的話是你想說的,那你父親想說的呢?」
「父親是真心愛才,到這樣的時候,還想給你一個機會。」傅明染笑起來,「簪金衛已經查清,任公子當日夜裡同春風化雨樓的春娘子在一起,掉下船去,是被栽贓——說來也巧,周大人那日晨起挨了陛下訓斥,與杜公子在御街爭執,晚上又不曾回府,沒帶刑部任何一個侍衛,行蹤詭秘,您去了哪裡,可有人佐證嗎?哦,好像……只有汴河周遭一個行路的看見您在那裡出現過。」
「自然無人佐證,」周檀道,「難道不是你父親專門挑了連他自己都找不到我的時候,刻意動的手嗎?」
「周大人這是什麼話,」傅明染抬手掩嘴,輕輕笑道,「既要殺人,就得承認——你之前就勾結了那個死去的劉氏身側的婢女,企圖構陷杜公子,被當庭拆穿之後,惱羞成怒地殺人,又栽贓給自己的表親——幸而春娘子願意為你那表親作證,否則,他可真是要被你冤死了。」
好順暢的一整條線,查不到他當天夜晚的下落,以德帝多疑的性子,定然會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