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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漸昏暗,周檀閉上了眼睛:「女子聲名何其脆弱,並非冠一句清流後嗣、為民請命就能迎刃而解,那些命婦貴女,日後還要同她往來結交……你可知道被人時刻議論、懷揣惡意的滋味嗎?」
黑衣人默然,又問:「這話您為何不對夫人說呢?」
周檀搖了搖頭,他身子搖晃了一下,扶著門框才勉強站住。黑衣人下意識地想過來扶他,還是生生忍住了,只道:「大人保重。」
周檀並未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只是疲倦地摘下了自己的官帽,走到了案前:「說這些有什麼意義?」
黑衣人道:「為何沒有意義,就如任氏一般,您為了救任平生大人出來,犧牲良多、散盡家財,還不許讓他們知道。但凡您告知任氏的大公子一句,他又怎會如此記恨您……」
「這樣的話,以後不必再說。」周檀抬眼看他,目光沉沉,倏忽又歸為一片無奈,「夫人此舉,大善,芳心閣眾女之事,麻煩艾老闆良多,我不便出面,待此事解決,我再親自去道謝。」
黑衣人低著頭應了一聲,見周檀在案上提筆寫了什麼:「事已至此,黑衣,我還有件事托你去做。」
黑衣道:「聽憑大人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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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十五年,刑部侍郎之妻、史官之女曲氏為一個身在賤籍的青樓「義妹」叩響了登聞鼓,狀告典刑寺卿彭越欺男霸女、逼良為娼,連帶著芳心閣上下四十一名女子,並押在刑部的晏氏和墜樓案受害死去的谷氏,跪滿了皇庭的前街。
朝野震驚,一時物議如沸。
當日路過皇庭街的行人皆駐足聽過曲氏在登聞鼓之前的控訴,女子的聲音在身後一聲一聲的擊鼓當中沉穩堅定,卻莫名使得聽眾忍不住落下淚來。
墜樓死去的谷氏,永寧元年生人,京郊農戶之女,因拒絕彭越納妾之許,父母一夜殞命,被其強占之後丟入芳心閣禁錮,以弟弟性命要挾,被官宦狎玩厭棄後,受北街粗俗漢子侮辱,生不如死,自盡於樊樓。
被曲氏認為義妹的女子,原是官家小姐出身,受牽連沒入教坊司後,便遭了和谷氏差不多的經歷。因性情剛烈不馴服,左腿受傷微跛,再不能愈。
……
曲悠站在登聞鼓之前,幾乎是平靜地讀著她前些日子一字一句記載下的文字,芷菱在她背後重重地敲著登聞鼓,像是要將這些年來的冤屈憤恨全都宣洩於此。
文字本身不需要她的情緒渲染,便有染血的力量。
今日她就是要站在這裡,為身後這些平日無人多問一句的卑微女子叩響驚雷,問一句天理昭彰,公道安在否?
除卻落淚的行人,甚至有憤怒的士人學子當即咬破手指在衣襟上寫詩,表明一定要等到一個結果出來。
當然,是她特意請來的白沙汀帶頭的。
消息傳遍朝野,御史台的奏本如紙片一般飛進宮門,德帝雖未直接召見,但不過半日便下旨三司務必肅清此案,給個交代出來。
刑部和御史台雷厲風行,將彭越勾結官員以芳心閣行財色交易之事查了個清清楚楚,牽涉到大小官員六十一人。彭越被收入刑部大獄,只待擇日定罪。
曲悠請晏無憑到那日她與柏影吃麵的小館子中用餐,彭越入刑部的當日她就被放了出來,二人為行事方便還是扮了男裝。
說書先生如今為曲悠大義為青樓女告官一事編了新的唱詞兒,堂內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喝彩。
晏無憑抬頭與她相視而笑:「周大人最近事忙,夫人怎麼不在府內照顧他?」
「他……不需要我照顧,」曲悠頓了頓,咬斷了嘴邊一根麵條,「說起來,你在刑部沒有受傷吧?我還擔心你身份被揭穿後對他無用,他不會在牢內特意照顧你呢。」
「夫人……為何會這麼想?」晏無憑一愣,用一種十分奇怪的表情看著她,「此事原本是我尋周大人……」
話剛說了一半,身側的議論聲便蓋過了二人,曲悠敲登聞鼓一事雖被不少文人雅士讚頌不已,但在這個時代,終究不合女子之德:「不是說刑部侍郎的妻子是清流後嗣嗎,竟如此不顧官婦體面。」
這樣的言論也有不少,尤其在後宅女子之間更是流傳甚廣,原主從前有美名又有才貌,嫉恨之人終於找到了把柄,大嚼舌根。
不過無所謂,她本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在乎聲名做什麼。
曲嘉熙還偷偷來找過她,說曲承在府內動了大怒,說她拋頭露面不成體統,狂悖逾越,辱了曲氏清名,讓她最近不要回家。
好可笑的清名……與彭越同流合污之人,所謂的清流官宦可有不少啊。
曲悠有些出神地想著,這個時代,士大夫風骨重逾性命,可她見的清流也不過是追求浮名虛妄,還不如周檀,雖冷漠薄涼,好歹也真做了些實事,卑鄙也坦蕩。
「什麼官婦體面,說到底也是女子罷了,哪來這麼大膽量?我在周府待過的兄弟可偷偷告訴我了,其實根本就是刑部侍郎被那彭越帶去過芳心閣,與一女子有了苟且,彭越不肯放人,他便出了陰招,強迫自己夫人為那女子出頭呢!」
「這是什麼新奇言論,還有此事?」
「千真萬確!若非夫君逼迫,哪個女子肯幹這樣拋頭露面、不守婦德之事?」
「這樣說夫人是個可憐人,早聽說刑部侍郎背師欺友,如今更是虛偽好色,倒也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