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頁
這是蘇朝辭第一次看見周檀如此直白而鋒利地向他展現出自己不屑一顧的清高,一時之間心中諸般滋味湧來,竟不知道該如何相對。
「聲名權柄,金銀俸祿,這些都算什麼東西?」周檀重新看著他,目光中甚至帶了些自傷之色,卻燒得火紅,「當年瓊林夜宴,我說,我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蘇朝辭低低地接口道。
「前三條,我捫心自問,自己全部都做到了,還剩最後一樁……」周檀勾著唇角道,「你甚至可以說我自私,可於我而言,能夠自我實現我的諾言,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好,好……」蘇朝辭無意識地點著頭,他毫不猶豫地自袖口取了自己的私印,打算在他的法令上附印,「你既堅持如此,我同你……」
周檀卻比他更快,一把將那文書搶了回去。
政事堂簽發法令,總要四人同印,再請國璽。
「蔡相公和洛相公一定不會附印的,」周檀略微平靜,低聲對他說,「你也不必。」
蘇朝辭終於被他惹怒:「他們二人既然已知不會相附,那你是什麼意思,為何連我的都不要?」
周檀張口欲解釋,門口卻有個怯怯的內侍請他去玄德殿一趟,於是周檀立刻緘口,抱著他的法令轉身就離開了。
二人不歡而散,自那之後再也沒有說過話。
蘇朝辭閉著眼睛,喝了席上一盞水酒。
他還沒有睜開眼睛,便聽見耳邊一個熟悉聲音問道:「小蘇大人……不對,如今也該叫執政了,你這串五色佛珠,是哪裡來的?」
曲悠從席間經過,恰好瞧見了他持杯的手。
蘇朝辭示意對方在對面坐下,側頭一看,周檀果然又不知去了何處。
「不必客氣,叫蘇兄便是,弟妹眼光毒辣,這是……霄白相贈,他說當日在岫青寺上,寂雲大師送了這樣東西,生辰時,他便轉送給了我。」
他清楚地看見了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極度驚異之色,不禁也怔了一怔,他同周檀交好,曲悠分明知道,不過是贈些小物件,怎會如此驚詫?
曲悠的目光黏在那串五色佛珠上。
她曾經對著這串畫中褪色的珠子冥思苦想,遍翻典籍也沒有找到來處,蘇朝辭一生沒有摘下、至死都帶著的佛珠,居然是他傳聞中最大的政敵贈的。
不知是可笑些還是可嘆些。
她緩緩移開目光,聽著堂前喧嚷,喃喃自語:「分明曾有情義,緣何終歸落索?」
蘇朝辭以為她在問自己,又喝了手邊一盞酒,才回道:「這世間的情義大多脆弱,若真有為火所淬而不改,朝辭不信會歸於落索。」
他輕咳了一聲,低問道:「弟妹可知政事堂中變法之事?」
出乎他的意料,曲悠微微笑起來:「自然知道。」
還不等他回答,她便繼續道:「蘇兄看來,那些條令如何?」
「條令自然是好的,只是……會否急了一些?」蘇朝辭答道,「霄白執拗,不肯轉圜,如此下去,恐傷自身,我……」
「蘇兄可知,這變法條令……」他沒有說完,曲悠便開口打斷,「若真要算起,有一半,都是我所擬。」
蘇朝辭打了個激靈,酒醒了一半。
「蘇兄一定知道,緩策變法沒有意義,非得如此,」曲悠的目光從熱鬧的堂中掠過,最後轉回到他身上,「這是他要行的道,就算知道荊棘遍布,也非走不可。我不能阻攔,只好努力去賭上一賭,就算同殉於道中……」
一世、兩世、三世……她從未活到過此時。
諸天神佛滿足了她的願望,卻又殘忍地讓她在歷史的間隙中掙扎,就算她在一千年後的古籍上,也不知道變法之後周檀的遭遇。
但就算是從前,她早亡之後,對方萬念俱灰時,仍要堅持把這件事情做完。
她不知道自己越過門檻之後要做什麼,但她不能不尊重他一以貫之的理想。
哪怕她內心隱隱明白,這場變法,一定是他孤獨病死的罪魁禍首。
曲悠捫心自問,她如果是周檀,哪怕來自一千年以後,哪怕幾乎能看見自己的下場,也依舊會選擇如此。
既然她都會選擇如此,怎麼能夠讓周檀為了自身拋卻一切?
況且這次不同,這次……她在。
蘇朝辭打量著面前的女子。
初次見時,他只覺得對方容色照人,後來幾次交談,尤其是她獨留汴都之事,叫他刮目相看,大抵明白了為何周檀會與她交心。
方才言論之後,他徹底了悟。
同樣的事情,他關切對方,是希望對方□□無損。
而她懂他,知道他的理想遠高於一切。
如此想著,蘇朝辭又嘆了一口氣:「再過幾日,政事堂諸人便要給出削花一令的決策,蔡洛兩位大人向來守舊,必不能應,而我……」
曲悠目光閃爍,也隨著他重重嘆息。
夜宴之後,周檀與曲悠乘車回府,路經汴河時,曲悠忽地有興致,便與他一同下了馬車,慢慢地沿著汴河散步。
白沙汀這婚宴辦得盛大,又與他們幾個交好的說了許多,最後抱著柏影慟哭不肯撒手,折騰了半天,此時汴河大街已經寂寥無人,只有天際一輪並不圓滿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