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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痛苦地閉上眼睛:「我還想著,待他回了揚州,年末偷閒拜會,再問清緣由。可他……連汴都之外的清溪河都不曾過,故衣還留在我的府中,靈柩內只有一件萬民傘,我想去相送,他們不許我入門。陛下盯著,我不敢失態,也不能到碑前祭奠,只得在這裡跪了整整一夜——我始終沒有想明白,老師為何棄我而去。」
曲悠接過他手中的錦盒,將盒蓋重新封好,放回那凹陷中,轉頭拉著周檀重新坐下,什麼也沒說,只是握著他的手,不知是不是得益於她握得用力,那隻修長美麗的手終於變得溫熱了些。
她忽而想清楚了一件事。
周檀為清流不齒,罵名無數,不是因為他叛了師門、從詔獄裡撿了一條性命回來,而是因為顧之言死了。
顧之言若活著,周檀從宋昶手中苟且求活,還可說是顧相心疼學生,對外稱是決裂,實際上是為了保下他的性命。可是他未留隻字片語便效仿屈子投河,世人眼中,便是顧相認定學生不肖。
是而萬念俱灰,不堪舉世混濁,再無牽念。
「我曾經以為……老師是因舊事罰我,刻意如此。」周檀聲音發緊,他用了些力氣反握她的手,似乎是急切地想要汲取一些撐下去的力量,「看了這些,我才突然意識到……」
他說得含糊閃爍,曲悠並不知他口中的「舊事」是什麼,也沒有開口問,她耐心聽著,周檀若是想說,自然會告訴她。
言語中的傷懷之意濃重,曲悠想起京華山上同樣昏沉的雨幕當中,面前這個人曾在高燒昏沉時盡力推開唯一可依靠的懷抱,琥珀眼瞳中自我厭棄之色清晰鋒利。
原來在他心中,連他最尊敬的人都是在以死相棄,他渾渾噩噩地在刑部行事,自暴自棄般地糟蹋聲名,拒絕親近之人的關心,想必也是在自我懲罰。
如今他終於生了些握住她的手的勇氣,眼睛中盈滿未落的淚水尚在,卻重燃了希冀,像是黑暗中的人乞到了世界上最後一捧火。
「我突然意識到,是我想錯了,老師他……真的是自盡的嗎?」
作者有話說:
待會還有一更,小霧正努力日六!!!!
第43章 秉燭游(三) ◇
◎真如◎
秉燭游(三)
周檀在三十一歲貶黜出京時也曾路過清溪。
他在清溪旁寫了一首模糊的悼亡詩。
曲悠記得, 這首詩便是他為妻子曲氏寫的。
之所以說詩歌「模糊」,是因為她讀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首悼亡詩歌,只有標題「遣悲懷」透露了作者的心意。
「清溪濯新雨」——路過郊外清溪河時,新春又下了細雨。
「飄搖送故衣」——我形單影隻地離開汴都, 如一隻飄搖浮舟, 只能在河邊送上故衣悼念故人。
原來這兩句寫的是顧之言。
自從來到這裡以後, 曲悠第一次產生發自心底的茫然與恐懼。
從前她沒有想過以後, 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如何,今日周檀提起故去的老師, 她才突然想起,歷史上周檀的夫人——或許就是她自己,在他離開汴都之前就已經病逝了。
史書不會記載他與夫人的感情,只有一首語焉不詳的悼亡詩, 如今曲悠發現,這悼亡詩前兩句, 是他在憑弔老師,而後兩句,她仍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父母早亡,親友疏遠, 胞弟冷待, 老師棄世……後來夫人也離開了他,周檀是如此重情之人,杏花樹下悄然逝去,怕是他自己也不想活了。
可她這副身體並無疾病, 究竟是折損在了哪裡?
她不信有女子在周檀身邊待過一段時間後會對他無情, 可若是有情, 怎捨得棄他而去。
難道是如顧之言一般, 捲入政治風雲後被迫身死嗎?
可我不想死。
曲悠清楚地聽見了自己心中的聲音。
她想陪著身側這個人,至少讓他在離去之時不至於孤身瞧著杏花樹,脆弱無依。
可她……能改變歷史嗎?
不對,若沒有她,墜樓一案不會如此結束,若她不曾插手,周檀斷無可能接觸劉憐兮留下的信,也不會查到眼前的東西。
在不曾被記載的罅隙當中,她是不是已經改變了歷史?
曲悠這麼想著,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摩挲而過,周檀此時傷懷,便不如從前那樣敏銳,沒有注意到她的出神。
他握著曲悠的手重新撿起那些信件,感覺自己如今腦中清晰得可怕,可越是清晰,就越讓他顫慄。
他想起詔獄當中顧之言去看望他的那一日,向來俊逸飄然、精神矍鑠的老師,在他面前終於了從前不曾見過的一面。
那時候他剛受了「釘刑」。
所謂的釘刑,便是取手指粗細的長鐵釘,於關節的縫隙處釘入人的體內,不會傷及骨頭,流血也少,絕不至送命,是前朝留下的刻薄刑罰。
極痛,痛得他意識都有些模糊。
他全身釘了四根鐵釘,像是死物一般被扔在稻草堆上,姿態屈辱,他想爬起來,卻連動都動不了。
好痛,好痛,不如讓我和同窗一樣死去吧。
周檀這麼想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而覺得痛楚減輕了,似乎有人溫柔地將他扶了起來,他手臂處的鐵釘被取了兩根,還敷了傷藥。
他於混沌中睜開眼睛,看見面前顧之言清淚縱橫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