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頁
有風聲掠過周檀的耳畔,他睫毛微顫,低低地說:「你要寄希望於誰呢……世道如洪流,遇見同行之人前,誰人不是自渡?」
所幸他在荊棘遍布的夜歸道上,等到了人提燈相候。
「說得對,你比我運氣好。霄白啊……今日之後,你自是平步青雲、登閣拜相,可一定要記住我與你說的話,不要讓你盡心輔佐的君主,有一日也對你生出這樣的心思來。」
他跌坐下來,聲音很輕地道:「你可知曉,如果蕭叔還活著,你我該以兄弟相稱。」
不等周檀回答,他便繼續道:「算了,且不說蕭叔已死,就連我,也不過是身份不明的狸貓罷了。父皇知曉我的身世,立刻下詔廢太子……我何德何能,能與你稱兄道弟?」
周檀沉默了片刻:「蘇案之前,我也真心想過輔佐殿下。」
宋世琰笑著揮了揮手,示意他走近,低語道:「你去找她罷,他們在亭山上。」
「多謝。」周檀轉身離開,又突然停住,認真地問,「你死之後,我應該找誰來殮你的屍首?太子妃殿下?」
「不必,」宋世琰漫不經心地回答,「你去我府中尋一個幕僚,叫……」
他說到這裡,突然頓住了。
周檀有些疑惑地回頭看他,卻見宋世琰面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隨即又開始笑,笑聲在風雪欲來的呼嘯聲中格外蒼涼。
他邊仰天長笑,邊唱著一首汴都街巷常能聽到的曲子。
「……我踏大河之水飄搖去,白日上京,九重鸞山……仙人贈來永安詞,送我一路如寒星。」
周檀恍惚地回想起,這是白沙汀初進京時寫的《歲次甲酉京都永安詞》。
宋世琰張著雙臂向後仰倒,汴都城門之外的京華道上恰好駛來一輛馬車,馬車上載著燕覆入城時最後一車軍糧,天門洞開,車夫行得極快,就算眼見面前有人落下,再勒馬也已來不及。
於是疾馳的馬車毫不容情地從廢太子身上碾壓而過,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再被帶進萬象更新的汴都城門中去。
天色昏黃,似乎快要下雪了,有人為周檀披上了白狐毛的鶴氅,他沒有多留,騎馬疾馳往亭山去。
只有路過樊樓時不合時宜地想起,當日瓊林夜宴,淺金紫袍的宋世琰第一次見到他,道「孤與卿一見如故」,他恭敬地回「殿下客氣」。
隨後酒杯相撞,液滴濺上一側的花枝,太子飲罷了一盞,轉身折返,順手摘了長廊邊一朵薔薇,又將它拋下。夜宴結束後,他到廊上醒酒,看見那朵薔薇已經被眾人踩踏得不成樣子。
絲竹之聲和曼妙的花香交織漂浮,瓊林院中只有這一處清夜靜謐,再無人來了。
作者有話說:
我最近寫得好卡QAQ更新時間不一定幾點,但是基本上會日更噠~
-------------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是饅頭呀 22瓶;江慎之 9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93章 不見君(四) ◇
◎亭山◎
不見君(四)
岫青寺外開始下起雪來。
天門塔傳來遙遙的鐘聲, 曲悠睜開眼睛,看見李緣君跪在佛像之下虔誠拜祭。
這一世,她是第一次到岫青寺來。
她環顧一圈,記憶清晰得殘忍——大殿中的每一塊磚石, 她都曾拿帕子悉心擦拭過;佛像金身前的蒲團之後, 她撿到過明帝落下的《春檀集》;後園有一顆年代久遠的古樹, 無數人在枝杈上繫上紅絲帶以寄心愿, 每當有風來時,它們就會隨風飄揚。
李緣君見她醒來, 沖她微微一笑:「曲娘子。」
地面潮濕,周身瀰漫著一股刺鼻氣味,曲悠揉著後頸,下意識地脫口問道:「你為何要到此處來?」
她沒有想清楚李緣君為什麼抓她, 更不明白抓了她之後,她為何不直接想辦法離開汴都, 而是來到了亭山之上?
埋伏再多,此處也是死路,只要燕覆反應過來,帶兵圍了亭山, 她無論如何都逃不出去。
「娘子在這種時候, 難道不應該先關心一下自己嗎?」李緣君怔了一怔,「你既已知曉此事背後是我李家……」
曲悠開口打斷了她:「李威將軍年事已高,你那幾個兄弟常年在軍隊浸淫,不懂朝政, 你們從太子少時就開始設計, 是想等他上位之後把他變成傀儡?可就算宋世琰沒死, 知曉自己中毒, 也未必肯聽你們的話。」
李緣君從蒲團上站起來,示意抓著她胳膊的兩個侍衛下去,曲悠這才發覺,大殿之中站滿了李家的軍隊,沒有一個僧人。
她走近了幾步,杏眼微眯,很像宋世琰的表情:「他們都不行,還有我。」
曲悠詫異道:「什麼?」
李緣君的面容隔著香霧,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但她的聲音堅定平靜,甚至有一二分狂傲之氣:「大周有女帝,我朝為何不可?」
曲悠一時沒有說話。
於是李緣君笑道:「怎麼,女子稱帝又如何?」
曲悠沉默良久,才緩緩道:「你不堪為帝。」
李緣君嗤笑了一聲:「曲娘子也會覺得此行離經叛道?好可惜,我本以為……」
曲悠從地面上爬起來,與她平視:「殿下覺得我會在意離經叛道四個字?我不是覺得女子不堪為帝,而是你不堪為,你與宋世琰一樣不堪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