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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
周檀端著酒杯的手抖了一下,他略微分神的功夫,曲悠便搶過了他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隨後將酒杯隨意地扔到了一側:「我來……替他說,讓他也聽聽,我猜得對不對。」
周檀側過頭來看她,喉嚨動了動,艱難地道:「阿憐!」
曲悠置若罔聞,只是問:「蘇兄,民生先不論,如今朝中形勢,你看來如何?」
蘇朝辭一怔,隨即按著眉心,勉力清醒了幾分:「……勢如水火,就算我與霄白同仇敵愾,但黨爭之風已成,陛下提拔的新臣與汴都權貴和舊臣在朝上分野,各懷鬼胎。前朝高則和傅慶年在時,好歹只有兩黨,如今卻是諸黨林立……罷了,這些霄白也懂得,我們在這樣的時候急行變法……」
曲悠打斷他:「那這樣的朝堂,該如何破局?」
蘇朝辭被她問住,張了張嘴,猶豫半天才道:「遏制黨爭,非一日之功……」
艾笛聲突然在一側低笑了一聲,語帶苦澀:「原來如此。」
白沙汀以疑惑目光看他。
曲悠沒管他,露出一個笑來:「我有一良計。」
「願聞其詳。」
「如今,新舊朝臣搖擺不定,四處鑽營,不過是因為陛下登基不久,宰執無積年威望,尚需時日……而政事堂權柄日盛,威脅到了舊貴族的利益,為了維護既得之物,他們不得不想辦法。」
周檀在一側抓住了她的手。
「想要最快地將這樣的朝堂平復下去,就需要一個上得陛下全心信賴,下有新舊兩黨以及世家大族、台諫士大夫支持的宰輔,他要說一不二、雷厲風行,既有雷霆手腕又要上下敬服,把控政事堂兩年,黨爭定然能平。」
「夫人說的是,可是……」蘇朝辭聽得怔愣,「這樣的人物,從我朝開國以來,也只能找出劉相和顧相二人,如今放眼玄德殿,哪裡能尋出這般人物?霄白雖然有先帝遺詔為保,但……早年風波到底傷了聲名,想要如此,恐怕得等上許多年,再有就是……」
他說到這裡,自己卻頓住了。
曲悠將周檀的手抓得更緊,感覺自己唇舌之間一片苦澀,可她不得不說下去:「當然有這樣的人,蘇兄,還有你啊。」
「你出身世家大族,前朝便頗有美名,又是帝師,能夠在諸黨之間斡旋,朝野上下,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物。」
蘇朝辭撥弄著自己的五色佛珠,下意識地反駁道:「我……我並沒有這樣的能耐,也沒有這樣的威望,就算霄白將宰輔的位子讓給我,短期內,我恐怕也不能做到。」
他其實已經想明白了,只是如今不肯承認罷了。
「有辦法的,」周檀終於開口,聲音微啞,「有辦法的,朝辭,你只需要做些事情證明自己——證明自己有野心、有能力,能夠壓得住各方利益,也能為他們解決心腹大患。」
他端著酒杯,走到了蘇朝辭身側,深吸了一口氣。
「我這一生,從被牽涉到燃燭案中,不得不背叛老師求活的時刻,或者更早……便已經結束了。可是你不一樣,你出身清正,素有美名,如今差的,就是一個機會。」
蘇朝辭死死盯著他,看見他的嘴唇一張一合。
「我自入政事堂那天起,便有意放任流言飛漲。變法……是我心愿,但就如同那日懷安所言,本該等到二十年後的,我如今急行,是在尋覓一個最不傷害王朝基業,又能讓自己如願以償的辦法。」
「……變法者無善終,假以時日,最多兩年,我便會成為朝野上下眾矢之的,比如今更甚。那時,變法初得的成果已現,算是有個好的開端,也必將招致四方憤恨,你寫一封摺子,親手把我這罪魁禍首送入詔獄,廢了新法——到那時,你在朝上便是說一不二,再不會有任何一方對你不服,黨爭平息,邊境有小燕守著,可換大胤百年安平。」
他一口氣說完了,繞到艾笛聲面前,搶了他的酒一飲而盡,白沙汀則徹底聽傻了,手中的酒杯「哐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蘇朝辭坐在原地,像一尊石雕一般一動不動。
「……那你的清白呢?」
周檀避開了他的目光,嘲諷一笑。
「清白……算什麼東西!從前便求不得,如今再求,也沒有什麼意義,就像那日我對你說的——生前事,身後名,哪裡比得上眼前重要,我不想為虛無縹緲的東西圖謀一生……史書對我極盡稱讚,不能讓我如今更加快活,唾罵我、讓我遺臭萬年,也不過是此身去後的唇舌是非,豈足為懼?我如今的心愿只剩了這最後一樁,若抱負得展,別無他求,死亦無憾。」
席間鴉雀無聲。
曲悠提著酒壺,先笑了一聲,又伸手對月,不知在跟誰說話:「當年,為了扳倒彭越,香卉和無憑商議,不惜以自身為籌碼,化一柄鋒利的刀,身死換取公正,你當年救不下她們,自責不已……」
「如今時過境遷,你非要用一樣的方式,把自己也變成一把刀,來達到目的,而我……我也像你當日一般,就算提前知曉,亦是束手無策——多可笑,我知曉這是你的心愿,也知曉沒有更好的辦法,所以連攔都攔不得。」
她在桌上趴了一會兒,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片刻後,她猛地站起身來,踉蹌著走到了周檀面前。
不知是否因為酒喝得太急太快,她竟覺得幾杯便已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