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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大典後的第二日,太子服孝早朝。
朝間剩餘不多的臣子中,有人戰戰兢兢地稟報,稱有一夥著軍中服色的人近日在汴都內流竄,做出許多違背律法之事,刑部和典刑寺不敢抓人,只好請宋世琰示下。
曲悠從剛封了皇后的李緣君宮中往玄德殿中去時,便聽見門口的侍衛說陛下正在見客。
她近日時常跟在太子身邊,這群人都認識她,也知道她在太子面前說得上話,因此十分尊敬,不敢怠慢。
曲悠在大殿之外站了一會兒,便瞧見一個有異族長相的人從殿中走了出來,吊兒郎當地瞥了她一眼,眼中閃過些驚艷之色,隨後口中嘀咕了兩聲,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他說的是西韶語言,她也聽懂了——一句調侃意味的「美人兒」。
曲悠斂目朝殿中走去,珠簾後宋世琰沒有起身,懶洋洋地問:「誰?」
她答道:「陛下,是我。」
宋世琰翻身從龍椅上坐了起來,露出個笑容:「曲娘子來了,近日孤可是少見你。」
國璽遺失之後,宋世琰大發雷霆,本打算處死一干經手人等,是她苦口婆心地勸了下來,說自己過目不忘,為太子畫了一張國璽的圖,請工匠連夜偽造了一個。
她這段時日在宮中行事,雖多為不熟,但她在那幾個老嬤嬤處日夜補習宮中典儀,將操手的每件事都辦得漂亮,加之國璽一事,宋世琰近日對她信賴有加:「這些時日,曲娘子的差事辦得極好。」
曲悠回道:「承蒙陛下信賴。」
宋世琰興致盎然地瞧她:「早朝剛過不久,你過來所為何事?」
「我聽聞,早朝時有大人稟報,說汴都城內有兵士橫行霸市、欺壓群眾。」曲悠道,「事情鬧得大了些,我過來,問問陛下想怎麼處置。」
她不願意開口自稱「奴婢」,此時也不宜稱「下官」,便一直作「我」,所幸宋世琰並不在乎虛禮,幾乎沒怎麼注意過。
「曲娘子這麼聰明,應該多少能猜到些這軍隊從何而來。」宋世琰抬手屏退了周身僕從,斟酌著道,「朕最近忙得很,沒心思多管他們,就當是犒賞三軍了。」
「陛下,這不是小事。」曲悠抬手為他添了一杯茶,恭謹道,「我知道陛下待人寬和,總覺得賞賜些也無妨,但他們在民間行事有沒有章法,您高居朝堂之上,恐怕不能窺見真實。」
她將茶杯雙手捧過:「若只是小事,不會讓諸位大人鬧到早朝上來的,此時您剛剛登基,汴都內民心不穩,不管他們做什麼,百姓只會把過錯記到您的頭上,何苦來哉?依照我的想法……」
她沒有繼續往下說,宋世琰抿了一口她沏來的清茶,感覺竹葉微苦,他放下茶杯,語氣不明地說:「這些話大抵只有你敢說了。」
曲悠面色不變:「陛下既然留著我,自然是想聽我說這些話。」
「那你繼續說罷。」
「我知道,陛下是暫且不想得罪他們,可是不想得罪,還有別的方法,譬如……陛下調他們出城,去抓那些亂臣賊子如何?」
宋世琰「唔」了一聲:「這群人還能翻出什麼風浪?」
曲悠道:「他們既然成群出逃,必定是有領頭人、有計劃,雖說皇子們現在都在城內,但保不齊他們心中在想什麼,陛下還是將他們都抓回來,以防萬一才好。」
殿中瀰漫著龍涎香的氣味,她垂著頭,有些聞不慣,正打算再說些什麼,宋世琰卻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扯到了自己面前。
曲悠嚇了一跳,立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陛下自重。」
「悠悠,朕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宋世琰低低地說,溫熱氣息噴吐在她脖頸一側,綿延開一片顫慄,「你真的……不願意做朕的女人嗎?你想要的一切,朕都能給你。」
「我想要被男子尊重的權力,陛下能給我嗎?」她盡力偏著頭,冷道,「我想要不被人當成物件兒,不以調侃目光打量,想要做一些建功立業的事情,讓男子敬我怕我,而不是如同方才走出殿門的那個西韶人一般,帶著曖昧和不屑看我,陛下……能給我,但卻不能是這種方式。」
宋世琰被她說得怔然,微微地鬆了手,於是曲悠立刻退了三步。
「怪不得你同周檀成婚這麼久,他都不曾對你憐香惜玉過。」宋世琰唇角勾出一個柔柔的笑,「朕順著你的後頸,只能摸到反骨——不過若非如此,朕也不會喜歡你,罷了,朕不愛強迫,你下去罷。」
曲悠躬身告退,沿著森冷紅牆走了許久,直到走到葉流春殿前,才沒忍住乾嘔了兩聲。
她感覺胃中翻江倒海,難受得說不出話來,一仰頭,卻看見了天際那輪月亮。
清寒,明亮,或許周檀也在與她看著同一輪月亮。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胸前那枚白玉扳指——從前這枚扳指總是硌得生痛,乍然失去,她卻覺得心中一片空落。
第二日,宋世琰便在百忙之中下旨將西韶人的軍隊調離了汴都。
曲悠自請帶著他一隊心腹侍衛目送這群人出了城,又在城中巡視了兩圈,幫助一些被那群人欺壓過的百姓重修了屋舍,回宮時已是暮時。
她經過周府門前,突然心血來潮,便叫人等在巷口,自己進去看了看。
正是盛夏時分,幾株杏樹雖無人打理,也長得鬱鬱蔥蔥,她的手從溝壑縱橫的樹皮處拂過,感覺心中一陣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