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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大歷史學系副教授曲悠:
《金石不死·周檀傳》:……歷史對人經常是不公平的,人們所能記住的,不過是傳言最廣、最深入人心的那一點,「風流」「奸佞」「賣國賊」,一詞就可以蓋棺定論。除了研究者,不會有人知道他們一生都在追求什麼,更可憐的,在史書中僅留下了隻言片語,連研究者都不會有。
假設我從不曾了解周檀,就算我讀了那一句「夜削竹骨做鋒刃,我生金石不死心」,深覺震顫,還是不能徹底擺脫污名帶給他的深刻印象。
那麼我不會深究被歷史埋沒的錯漏,沒辦法從寥寥無幾句的史書中拼湊出真實,也做不到僅憑他的詩句就為他翻案。
世界上將不會有人知道他曾經如修竹、如鋒刃、如白雪、如詩篇地活過,歷史的河流那麼長,零落在岸邊的風骨無人收殮,輕飄飄地便被遺忘了。
是世人負他。
是世人負他們。
……
史料不足,或許研究者一輩子都不能為研究對象在歷史的笑談中翻案,但我們的夙命仍是求索。
他們應該被銘記的,如果被誤解、被摧折就是他們的命運,我願意為他們捧劍在河邊長跪一千年,縱流言如刀,亦不畏懼。
哪怕是為了歷史人物偶爾睜開昏睡的眼睛,能夠在萬世之後一遇「大聖」。
旦暮相對,因獲知己,喜不自勝。
……
《檀考·二十五》:……皇權選中文官集團共治天下是歷史必然,說到底,文官集團對皇權的約束,還是更多出於運氣,碰見宣帝和明帝這樣的君主,就能行威懾。碰見德帝一心執拗於燃燭樓,也只好暫且忍氣吞聲,沒有辦法。這種軟硬隨上位者浮動的特質比起「有錢就能造反」「有兵就能造反」好操控許多,其實上位者後來能被文官集團威懾,也是因為太過在乎自己的身後名和眼前的穩定性。
皇帝讓步,文臣便逼近,逼近時意見不一,於是黨爭生。帝王為平衡朝局,眼睛半睜半閉,韓非子「異論相攪」的把戲從未停息,文官集團在盛世時亦能打得頭破血流,無人讓步。
這種制度有根本缺陷,只要存在,就不可能消滅,任憑臣子有多麼崇高的政治理想。
……
道德其實並非枷鎖,之所以成為禁錮文官集團前進的工具,是因為他們的道德還不夠純粹。世間諸人無一不有私心,願意犧牲自己為天下的人少之又少,而能將這種帶有個人英雄主義色彩的犧牲做得有價值的人就更少了。
但是歷史上從不乏這樣的人。
或許他們私德有虧,太過局限,跳不出封建制度的窠臼,看不見制度缺陷,甚至自己也因缺陷落入利益的糾纏中……但無論他們的身後名如何,他們是真真切切願意為理想主義的洪流赴死的。
周檀就是這樣的理想主義者。
「冰霜正慘淒,終歲常端正」,縱然世人對周檀的誤解頗多,但只要考其生平,就會和我一樣,覺得這句詩是最能夠配得上他的註解……白雪曲高和寡,但他所有的研究者,都陪他同赴了一趟歷史的洪流。
洪流裹挾人去,無能為力,但他的存在,就是在昭示一句——就算我們同在這條長河之中,也能親手去為命運掌舵。[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