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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告訴他,他做了這麼多,世人卻負了他。

    若他真的做過那些事情, 哪怕只有一樁。

    若他真的有些齷齪心思, 哪怕只有一次。

    她都不會這麼為對方委屈。

    可周檀偏生不蔓不枝、偏生是冰霜慘淒卻終歲端正的謙謙君子。

    他怎麼能是如此純粹的好人呢?

    是世人負了他啊。

    只是周檀方才吟出那一句她曾經在宋世琰的獄中恍惚想起的詩句,她就全明白了。

    多說無益。

    周檀甚至是在決定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史書會怎麼寫他了。

    他問了宋世翾,問了蘇朝辭, 聽了燕覆和白沙汀, 卻對自己全無好奇——不是全無好奇, 是早在一千年之前, 周檀自己決定了史書工筆對他的蓋棺定論。

    她在書頁邊寫下的批語,根本不是她所寫,而是冥冥之中周檀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划寫出來的。

    正如當日船中,周檀握著她的手為自己造些浪蕩聲名,端正地寫了一句「手把麗馥做帳讀」,荒謬不堪,他卻甘之如飴。  

    他們靠得那麼近,她能聽見對方的呼吸、對方的心跳,還有他永遠沉鬱動人的靜水香氣。

    「你……」

    還不等她顫聲說完,周檀便側過頭來,低低地打斷了她:「你既瞧了那些,當初為何……」

    他沒有說完,可曲悠卻明白他未言之意。

    ——你瞧了史書上那些我的不堪,當初見我時,為何還肯救我呢?

    這個問題她自己都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他?或許在今生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內心中就有隱約的聲音,縱使他們每一世的姻緣都破碎憂鬱,從不得善終,但只要看見他一眼,過去的一切就變得皆有意義。

    「我記得當初你告訴我,你從前一生所願,是看見歷史中的真實。」周檀的聲音很輕,仿佛是在和她說話,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原是這樣的意思,抱歉,窺見真實,未必是好事。」

    史書遮天蔽日,何苦去探究其下令人驚悶痛苦的暗流涌動?

    他伸手撫摸著她的臉,眼睫一動,便有淚滴順著面頰滑落,可他的表情卻那樣平靜,唇角甚至還帶著笑意:「……你讓我去罷,你有你的所願,我也有我的。從前,我也期盼過與你白頭偕老,只是上天不公,這一樁願望已然落空,我不能再失去另一樁了。」  

    「你自去便是,何必問我?」曲悠抬手擦掉了眼尾的淚水,「你早就思慮周全,為什麼還要爭得我的同意呢,難道我不願意,你便會放棄麼?」

    「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命被你救起來那一日,便不再是我自己的了……我與你同享這身體髮膚、白骨鮮血、七情六慾,如今它們不得不走向衰亡——我只是想叫你知道,你與江山社稷對我同樣重要,如此做這樣的選擇,不是舍你取它,只是……我沒有旁的辦法了,而這樣的犧牲,是有意義的。」

    「可是憑什麼是你呢?」曲悠避開了他的目光,怔然問,片刻之後她又像是想起了什麼,急道,「那若我告訴你——你可知道,大胤最後還是毀於你一心想要遏制的黨爭,你的犧牲,最多只能換來百年的安平……人生苦短,就算柏醫官說你命不久矣,也並不一定……」

    周檀扶著廊柱站了起來,並不因她所說的「毀滅」而驚愕,只是平靜地反問:「百年難道很短麼?」

    曲悠一時愣住。

    「王朝總會逝去的,而眼前的百年……相較於千年,它轉瞬即過,可相較於你我、較於此地之人,它卻太過漫長。漫長到能夠讓全汴都的百姓平平安安,沒有戰火、沒有紛爭、沒有不公地度過一生,安樂地死於子孫滿堂的榻上,而不是死於饑荒、戰亂,不是被拿來做權力的工具和大人物的籌碼。」周檀不敢看她,「我們想要的,不就是這樣的生活嗎?成全不了自己,總要盡力成全別人。百年安平……實在已經夠多,我盡力了。」  

    語罷,他踩著亭前積雨的水窪離去,緩慢而堅定,曲悠在他身後輕笑了一聲,語帶哽咽:「人生識字憂患始,你不知道,如今我有多渴望自己是什麼都不懂的市井潑婦,只知道撒潑打滾地叫丈夫順從心意……你說要成全,那你願意成全我嗎?你死去之後,我絕……」

    她說到這裡,突然頓住,隨後語氣一轉,帶了幾分慪氣地道:「你最好保重,你若死了,我便另嫁他人,從此把你忘得一乾二淨。」

    周檀明明知道她說的是假話——她是如此聰慧的女子,如今與他言語往來,不過是二人皆心知肚明他的選擇無法阻攔,她不能原諒自己連一句阻攔的話都說不出來,故而彆扭地與他過不去。

    他將前因後果想得清清楚楚,卻不免因對方這一句話產生尖銳而綿密的痛苦,這痛楚如此真實,以至於他停下了腳步,捂著心口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良久才從如墜冰窟的感覺中驚醒,瞧見了路邊一朵帶雨的鈴蘭。

    「我死了,你忘了我……難道不也是我最大的願望嗎?」

    於是他笑起來,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縱然他也知道對方不會相信他的話,但總要勉力去演,力求逼真。

    「如此……也好。」

    他離開了後園的臨風亭,只剩下曲悠一個人坐在亭中,瞧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處,她抱著廊柱,閉上了眼睛,夜雨殘存的寒氣從她脊背上順著向上爬,綿延開來,寒涼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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