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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不對,」宋昶眉頭深皺,突然道,「朕瞧過吏部的通考,你的父親不是和你母親一同死的麼,怎地說是早亡?」
他從案前站了起來,再次走過來:「朕記得,你仿佛是臨安人罷。」
「臣母改嫁,在臨安數十年,也算得上是半個臨安人了罷,」周檀跪得筆直,像一棵臨寒未曾倒的松柏,「陛下這麼多年,可有因什麼事情後悔過嗎?」
聽他問出這一句話,宋昶心神大震,他走到近前,伸手按住了周檀的肩膀,周檀毫不畏懼,抬起頭來同他對視。
他瞧著對方的眼睛,感覺自己的手在抖,只得勉力壓抑了:「朕是天子!朕會因何事後悔……」
「可是臣每日都在後悔,」周檀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此舉大不敬,他微微眯眼,朦朧地泛了些淚意出來,「臣後悔,為何不在初來汴都之日,便去當今宰輔門口三叩九拜,求這殺父仇人放過臣,不要一再逼迫!父親臨終留信,叫我一生忠君,我不敢有一日忘懷,可怎麼當初不肯放過他的人,如今也不肯放過我?」
宋昶往後退了一步,差點在明黃的金階上絆倒,他像是見了鬼一般盯著周檀,幾乎是恍然大悟,為何當初在玄德殿初見時就覺得對方眼熟,他和他父親,有一雙一模一樣的眼睛!
可他仍舊不敢相信。
宋昶茫然地四顧一番,玄德殿中一個人都沒有,只能聽見博山香爐內香料消弭的細微聲音。
「陛下!」周檀咽聲喚他,將頭伏了下去,語氣沉痛,「臣來汴都這麼多年,又承恩拜入老師門下,無一日不在想,要做陛下的臂膀,要做宋氏皇朝的基石!為此臣夙夜苦讀,不敢有一日懈怠,哪怕是入了詔獄,被世人唾罵,臣也要保住一條性命,力所能及地為陛下做事,絕不辜負當年父親的心愿!」
「哈,哈,」宋昶以手指著他,頹然坐在了身後的階上,他面容扭曲,幾乎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最後只從牙縫擠出一句話,「你可知欺君是什麼罪過?」
「臣祖上三代,滿門死於沙場,如今更是不能供奉,」周檀揚聲說著,似乎壓抑了許多年,終於得空宣洩,「那塊丹書鐵券還藏在臣的府中,陛下若是不信,就取來一驗真偽!」
「臣無能,身體虛弱,不能如同祖輩一般守著疆域,只好隱姓苟活——臣能死社稷,不能死構陷!如今我被人逼到絕路、百口莫辯,實在是沒有旁的法子,才斗膽說出這些話,叫陛下知道我之忠心,陛下若覺得臣隱瞞欺君,便要了臣的性命罷,臣至地下,也好同父母說一聲,孩兒已經盡力了!」
宋昶激動地看著他,胸口起伏不定,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
「慶功,慶功!」
他揚聲喊道,方才推門進來的大太監連忙小跑進殿,見此情形,嚇了一跳,但還是什麼都沒有多說地恭謹跪下:「陛下有什麼吩咐?」
「你去找許恆,叫他帶著簪金衛,到小周大人的府邸去,」宋昶捂著胸口,吩咐道,「悄聲去,不要叫人發現,就說、就說……」
「就到側門叩五聲,說是御前來人,」周檀趴在地面上道,「府內有人,自然會把陛下想要的東西交出來的。」
「去、去!」
慶功連忙出門,宋昶扶著額勉力起身,感覺自己幾乎說不出話來,只好道:「你、你先起來……」
周檀卻不肯聽話,全心跪伏在那裡。
簪金衛行動十分迅速,曲悠臨走之前又專門叮囑過,不過半個時辰,慶功便去而復返,手中捧了一個黑布包裹的盒子,疾步走來,跪到了宋昶腳下。
他將黑布解開,隨即立刻垂頭退到了殿外,有甲冑之聲漸行漸遠,想來他是將殿前守護的林衛都往外調了十步之遠。
黑布之下露出一個鏤了朱雀玄武的檀香木盒子來,宋昶甫一見到那盒子,便面色慘白,喉嚨里發出「赫赫」的氣聲。
他伸手揭開蓋子,「哐啷」一聲扔了老遠,四周的銅金燭架上,火光明明,將玄鐵上鏤刻的「蕭」字映得清清楚楚。
宋昶頓時感覺天旋地轉。
他將目光重新投向庭前跪著的青年臣子,周檀終於從地面抬起了頭,他垂著眼睛,面色悲戚地朝他看過來,眼尾通紅,似有淚痕。
故人遠自夢中來。
「陛下這麼多年……可有因什麼事情後悔過嗎?」
作者有話說:
這兩天在寫論文,今天短了點,明天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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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55章 苦晝短(七) ◇
◎勝局◎
苦晝短(七)
「宰執黨爭激烈, 太子,皇子,哼,你們都盤算著朕的帝位……」宋昶的眼神死死黏在那塊玄鐵上, 微有氣喘, 不知在說給他聽還是在說服自己, 「你從哪裡查到的陳年舊事?又是從哪裡偽造了這些東西……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周檀看著他, 目光很哀戚。
「你在想,你偽裝成……故人之子, 朕就會方寸大亂,會全然相信,方便你斗下宰輔,為太子鋪路!你設計流放了典刑寺卿, 還有那個杜輝、杜輝也是宰輔的人……」
「陛下,難道是臣逼良為娼, 害死了那個墜樓的女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