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頁
周楊急切道:「兄長看起來不太好,先坐馬車去尋殿下罷,我去為兄長找人。」
周檀搖了搖頭:「不必。」
這一仗打得出乎意料地順利,不過一個時辰,燕覆便已經鳴金收兵,開始清算俘虜、盤點傷員,宋世翾的馬車一路行至皇庭門口,甚至得到了部分膽子大些的百姓的夾道相迎。
周檀走了幾步,看見面前兩個士兵抬著一個傷員經過,突然生了幾分狐疑,他轉過身,看見宋世琰剛好拾起了身側的劍:「李將軍呢?」
「哈哈哈哈,朕還以為你把他忘了呢,」宋世琰以那把劍支撐著自己,艱難地站起來,「周檀,這一仗打得太容易了,你以為你抓了朕,就萬事大吉了嗎?」
周檀面色一變,立刻厲聲喚道:「來人!」
有兵士匆匆地朝他跑過來:「大人。」
「去找你們將軍,就說是我的囑咐,讓他帶人立刻去汴都其餘三門之前,尤其是近亭山的成華門,最好把亭山搜一遍……還有南北渡口,守住了,怕是有人趁我們進皇城時偷襲或者強攻出城。」
他轉向周楊:「你帶人進宮去保護子謙。」
周楊猶豫道:「那兄長這邊怎麼辦?」
周檀抬手一指:「他已不成氣候,亦無反抗之意,你去罷。」
宋世琰還在看著他笑,口中自顧道:「你知道嗎,在刑部時,你夫人為了活命,已經委身於我,她肩頸上有一顆紅痣,漂亮得很……」
他當然是在說假話——他並不愛強迫,只希望看曲悠全心全意地臣服於他,可就算他打斷對方的腿骨,對方也要掙扎著仰起頭來,眼睛中燃燒著那種他從初見便覺得心驚的火焰。
宋世琰在刑獄微弱的燭光中看曲悠濕透的肩頭,有些嫉妒地想著,她不是不怕疼,也不是不怕死,只是什麼都能忍得下去罷了。
周檀的眉心抽搐了幾下,忽地抬腿一踢他的膝蓋,將人放倒,隨後用劍惡狠狠地把他的左手釘在了石磚上。
方才受傷的手掌此刻再度被傷,宋世琰的冷汗瞬間便流了下來,因著拔不出那柄劍,他只能以一種狼狽的姿態趴在地上。
「你再胡言亂語,侮辱我妻,我便將你的十根手指,一根一根地剁下來。」
周檀淺色的瞳孔中閃過一絲血紅恨意,卻露出一個陰鬱笑容來:「我最後問你一遍,她在哪裡?」
「殿下,你知道永寧十五年我在刑部時,是怎麼刑訊的嗎?三十二把手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我在古書上讀了,親自叫他們試出來的……哦,我忘了,你於此道是行家,應該比我更熟才是,不知那些刑罰用在尊貴的殿下身上,是否會更有效些?」
「哈哈哈哈哈,」宋世琰另一手直接握住了他的劍刃,用力向外拔著,血流如注,他卻越笑越興奮,「不瞞你說,我倒是想試上一試,霄白親自來為我掌刑罷。」
周檀遲鈍地意識到,無論是先前開口侮辱曲悠,還是現在肆無忌憚地挑釁,宋世琰都是故意的——他是故意激怒,想讓他殺了他。
但他心中尚有許多疑問,譬如宋世琰為何在這樣的時候不坐在皇宮大內,反而要來到城牆邊?李威、李家的大軍,還有先前與他們交手的西韶人,他們去了何處?若是宋世琰將西韶人放進了汴都,他們是否有後手?
有李家和西韶的軍隊,宋世琰分明有一爭之機,連燕覆都做好了這一仗艱難的準備,為何他將軍隊撤走,萬念俱灰、一心求死?
只是他心中如今只能裝下曲悠的下落,旁的再也塞不進分毫。
自從那日曲悠設計讓他們全身而退,他遲遲地醒來,當即便打了周楊一個耳光,吐了血,隨後一病不起,有幾次,他強撐病體想要回來救她,都不能成事。
好不容易好了些,隨著大軍從臨安回來,他獨自一人騎馬先行,分明已經在城牆上看見她了,還叫了她的名字。
可她就像是幻覺一般,從他的視線中突兀消失了。
隨後兵馬和炮火籠罩了這裡。
他來晚了。
周檀想著這幾個字,喉頭微腥,他拔了劍,失魂落魄地轉身想走,恰好碰見侍衛前來回稟:「大人,我們沒有在城門下發現女子屍體,護城河尚淺,漂不了多久,已經順著去尋了。」
侍衛恭敬說著,忽地抬眼,驚呼了一聲:「大人!」
宋世琰已經爬上了城牆。
他歪歪扭扭地站在城牆之上,城牆高聳,一不留神就會跌下去,可他毫不介意,只是放肆大笑,伸手指著身下。
「從皇城、亭山、岫青寺,到樊樓、汴河、南斜街,西邊的水門、兜鍪寺……還有這城牆之外,京華山、暮春場、極望江……可笑朕的山河,竟然容不下朕!」
周檀靜默著看他,看他笑夠了,才淡淡地道:「大山大河,只能容得下坦蕩的命運。」
「這山河,是大胤的山河,這大胤,是天下人的大胤。你一葉障目、滿腹隱私,它自然容不下你。」
冬日的凜冽寒風自城外吹來,差點將他掀翻,宋世琰閉著眼睛,風頭如刀面如割,他卻前所未有地覺得暢快。
「霄白,你和老師、和父皇一樣,總是大義凜然,總是高高在上,指著虛空,要我兼濟天下。可這天下是什麼,天下如何待我?說了再說,都不如你夫人在高高的樊樓上,為她素不相識的女子落下來的一滴淚更讓人動容……但凡有人為我落下這樣一滴淚來,早些發現我的不同,而不只是指責我、唾棄我,滿口仁義道德……或許今日,我會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