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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宮女抬起頭來看她,面色白如新雪。
她哆哆嗦嗦地問道:「我的願望……都實現了嗎?」
曲悠沖她露出一個笑容:「你所求的親人圓滿、朋友安康、一生傲骨……還有,生生世世陪在他身邊,都已經實現了。」
阿憐止了顫慄,向她露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
「是嗎?真……真好。」
風中似乎有那根紅綢在飄。
「妻子平安順遂,滄海橫流,自守本心,他的願望……也全都實現了啊。」
只是諸天神佛既悲憫又無情,從來不肯施捨一個圓滿。
曲悠的視線順著那根紅綢,於一片寂靜里聽見臆想中的聲音。
——不要再生病了……我願意替你疾病纏身,芳齡早逝。
——我也願意替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她變成蝴蝶,終於擁有了夢寐以求的自由,她看見了後世史書上他的記載,只是那文字面目全非、千瘡百孔,碎裂得如同很久以前他獨身在詔獄度過的、困厄的、染著血色的春夜。
甬道漆黑,幻相已經消失了。
曲悠獨自一人跌跌撞撞地扶著牆走著,每走一步就感受到一陣如同凌遲般的痛楚。
遠遠跟在她身後的暗衛聽見前方的幽暗中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
曲悠抓著自己的前襟,有些喘不過氣來,失去的恐慌抓住她的胸口,鬱結成團,一絲都散不出來。
自從來到這裡,她第一次肆無忌憚、酣暢淋漓地宣洩著情緒。
更多的聲音朝她湧來。
「不要為我拋棄你的身體和健康啊,前世今生,你為我做了這麼多……可是我卻沒有辦法,這歷史長河浩瀚,我永遠都改變不了它,永遠都救不下你!」
有流星自城牆頂端紛落。
穿著青綠色風衣的她自己從蒙塵的百卷史書中迷茫地抬起頭來,陽光透過小窗,照亮了空中飛舞的塵埃。
一排一排的書架鱗次櫛比,她被深埋其中,不見天日。
風吹動書頁,她徒勞地伸著手,想從史書中將所有的文字摳下,努力良久,一無所獲。
杏花花瓣在虛空中飄揚,灑滿了她的頭髮,她聽見自己鄭重地許諾。
「我一定會想到辦法,讓你尋回屬於你的公正。」
「我願意為你殫精竭慮,死而後已……只要青史簡上,你同我一起。」
她看見自己一身血污,站在汴都的城門上,上輩子她從這裡一躍而下,萬念俱灰,死後才能尋到一丁點微弱的自由。
如今再看,那女子眼中,重新燃起了不屈的火焰。
「你還有事情沒有做完,記得嗎?」
「不要死去,要好好活著啊。」
*
再次路過清溪時,周檀沒有寫那首悼亡詩。
天闊雲高,任氏一家、曲氏一家、高雲月,還有隱在暗處的蘇朝辭、艾笛聲、周彥和周楊,以及許久未見的丁香和芷菱都來遠遠相送。
周檀撩開帘子朝後看了一眼,垂首示意。
馬車載著二人再次離開汴都,宋世翾禮重周檀,並未奪他分毫家產,只是此次二人輕車簡行,將能散去的都散去了。
韻嬤嬤和德叔早先去了臨安打點,跟著曲悠的侍女則被她送到了高雲月那裡,想來是再無牽掛了。
曲悠聽著馬車行駛的聲音,忽地想起,上次離開時,宋世翾送來一封信,道「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他並未食言,這些年每到周檀的生辰,總會親自相賀,御史台上了許多他過於寵信周檀的摺子,他也是能忽略便忽略。
世事無常,從來沒有人想過,他們竟會走到這一步。
不知周檀是不是想到了這件事,握住了她的手,二人沉默了一會兒,聽見簾外傳來潺潺水聲。
曲悠輕聲道:「是清溪。」
撩開帘子,果不其然,清溪周遭下起了朦朧細雨。
周檀的眼睛中似乎也被細雨映出霧氣,他「嗯」了一聲,沒有向外看。還是曲悠摸了筆,在車壁上默出了那首悼亡詩。
清溪濯新雨,飄搖送故衣。
木凋骸骨見,雪融世界新。
見她寫完,周檀一時愣住:「這是……」
「倘若我死了,你離開汴都去臨安時,就會在清溪邊寫下這首詩。」曲悠平靜地道,「你比自己為雪,說自己融化之後,才會有新世界……恐怕在那個時候,你便心存死志了罷?」
周檀的手顫了一下,強迫自己把目光從這首詩上移開:「幸虧……你還活著。」
「是,我還活著,周檀,你看看我,」曲悠湊近了些,雙手攬住他的脖頸,送上一個略帶苦澀的吻,聲音中帶了一二分淚意,「不管你還能活多久,我只希望你在剩下的日子裡能夠快樂些,和我在一起,什麼都不必想。你想做的一切,我都沒有攔過你……你欠我的,剩下的所有時間,都要賠給我。」
周檀啞聲答應:「好。」
「縱然朝生暮死,我也會陪著你。」
曲悠抓著他的衣襟,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勉力露出了一個蒼白的笑容。
作者有話說:
修了一下本章~
第117章 金縷曲(八) ◇
◎天影◎
金縷曲(八)
臨安下了一場空濛的雨。
曲悠恰好在天影亭後的杏山坡上與莊子的賣酒娘子討教杏花酒的釀法, 下山時趕上落雨,只好以手遮擋,狼狽地快跑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