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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帝並未收回周檀的產業,於是她留了幾個曲府薦來的老僕守著府邸,又將鋪子和莊子一併托給了艾笛聲,反正他手下有人,分出去多管一些也無妨。
白氏本家聽說周檀要去鄀州,立刻派人過來,詢問要不要銀錢幫助,周檀留了幾個忠心僕役,沒要他們的錢,反而把那塊掌家的玉佩送去給了白沙汀——葉流春代他收了下來,白沙汀近日忙著糾纏柏影,沒找到人。
據葉流春說,這人最近洗心革面,打算去科考,也不知是不是被柏影刺激到了。
曲悠心想,不錯,按照歷史上的說法,大概等周檀歸京的那一年,他就能考上了。
聽說周檀要離京,水月本家來了人,打算把她帶回去成親。
曲悠再三問過之後,確信結親的對象是水月敦厚老實的表哥,便大方地同意了,還給她添了些銀子做嫁妝,為對方生計著想。曲悠將她介紹給了芷菱和丁香,跟著她們,也可以做些旁的活賺錢。
河星是早些時日韻嬤嬤瞧著可憐,從人販子那裡買來的丫頭,無父無母,沒有親人,自然是一心只跟著她。這小姑娘雖然平素沉默,但是性子沉穩了不少,做事又細心,如果她願意,曲悠也想給她找個好歸宿。
眼見離城之日越來越近,這日曲悠打點好了馬車行囊,卻意外發現周檀不在松風閣中,問過才知道對方去了刑部。
說起來,她雖在刑部掛了名字,可是只經手了一樁案子就要離開,不免遺憾,想到這裡,曲悠便換了一身男裝,騎馬去了刑部。
她終於在周檀的教導下學會了騎馬,不需再大費周章地準備車轎了。
將馬拴在園中後,她便往後堂走去。
時至正午,整個園中稀稀落落,幾乎看不見人影兒。
她剛剛推開後堂的大門,便見正對著門的屏風之後有一個熟悉的白色身影,周檀也沒料到有人會不稟告直接進來,持筆的手僵了一僵。
看清是她,他才微微鬆了一口氣,繼續在屏風之後寫字。
白雪先生。
曲悠瞧著他認真持筆的身影,雖有片刻詫異,可還是飛快明曉了——雖然周檀最開始寫的那首詩她並沒有讀過,但是在冥冥之中,她似乎早就知道是他了。
刑部這種浸滿了鮮血的地方,還有誰如此狂妄,敢稱自己一句「白雪」呢?
曲悠朝屏風走近了一步,抬眼又看見她和周檀共同寫下的那首詩。
——晴窗滿雪事不出,縱馬置劍小江湖。
周檀初來刑部的時候是早春,書齋外一片繁盛竹林,將白雪抖落在花窗上。曲悠似乎能想像出他趴在雪後初晴的窗前、呆呆地回憶起自己當年紈絝日子時的樣子,一片竹林便是一場江湖,可惜這些無憂時光,終究是如同雲煙般悄然散去了。
——青衫灑酒新子弟,皓首燃燭舊人書。
剛剛進刑部的年青人還沒有換上肅殺官袍,身著青衫,周檀與他們的年齡其實也沒有差幾歲,但卻覺得恍如隔世。這些年青人中不乏官宦子弟,尚未被血浸染,身上還帶著芬芳酒氣,他看著這些人,無端覺得自己的頭髮已經白了。
燃燭樓的第一隻蠟燭被點亮之前,他的故友們便在詔獄中紛紛離去,書齋中的典籍上還殘餘著當年贈書時故友的印章,手書仍在,人卻再無相見之期。
——能為三春聽白雪,不復德音笑姑蘇。
周檀曾在蘇州城任職過,那時他還算無憂無慮,為官也頗受人愛戴,走到哪裡都能聽見一片明德稱頌的聲音。
蘇州城少下雪,他在時從未見過,回到汴都,才遙遙聽聞今歲春初姑蘇下了新雪。雪覆往事,當年聽到的德音不復,只好一笑自嘲。
至於最後一句「殘生鄙薄」和「吞聲老病」,怕就是遇見她之前,他想像中自己的結局。
曲悠感覺眼眶中泛起一片鹹濕,她站在屏風之後,去摸周檀的臉頰,周檀察覺到了她的動作,暫且停了手中的筆,非常溫柔地伸手過來,隔著屏風覆在了她的手上。
隔著白紗,兩人指尖相觸,曲悠卻感覺,自己從未有一刻如此心動過。
她低頭去看周檀寫過的「旦暮遇之」,知道自己已經尋到了靈魂伴侶。
就是這樣的感覺。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她陪著周檀在屏風之前坐了許久,眼看他非常耐心地為所有人的傾訴寫了回復,因是最後一次,他寫得很慢,時不時便停下發呆。
後堂的門被曲悠鎖了,一下午並無人來,直至天色初昏,他才擲筆起身。
她藉口要多留一會兒細看,周檀便無奈地先去了書齋,見他離開之後,曲悠立刻摸出了方才從他身上偷來的私印,在第一扇屏風上、周檀最初寫的那首詩之前蓋了個章。
周檀走後,白雪先生也不會再來了。
不知刑部之人要多久才能回過神來,不如她為周檀蓋個戳兒,也省得眾人之後不信。
三月初,周檀和曲悠輕車簡行,出了汴都城門後一路向西。前一夜眾人都已見過,曲悠還收到了太子和太子妃送來的金條,看來宋世琰仍想在最後關頭留一留周檀,周檀看後一笑置之,將東西封好轉交給了高則。
高雲月趴在城牆之上揮手絹,曲悠似乎還遠遠看見了任時鳴和他的父母。
兩人隨行的僕役不多,除了德叔、韻嬤嬤、二十幾個可靠家丁和丫鬟,便只有艾老闆派來的黑衣執意相隨,他武藝頗高,也好保護二人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