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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讀「青玉寸節志不收,一逕春光莫展籌。露雪壓枝塵不染,澹蕩風波有如仇」。
還讀「人間天青雨澤,潮起碧遮,無端錯落」。
讀「白雪春歸早,容人再少年」。
亦讀「殘生鄙薄徒見日,吞聲老病哭窮途」。
「呸呸呸,這句不好。」
她拿毛筆蘸著濃墨,將整首詩塗掉了。
三月倒春寒,來岫青寺的人比起元月少了許多,重景六年最後一場春雪中,前院那棵系了許多紅色飄帶的樹被壓斷了一枝。
那老槐樹上的紅飄帶原本是來禮佛之人許願所系,折斷不吉,阿憐識字,幫著方丈大師解下樹枝上的紅飄帶,重新尋地方纏上去。
她非常耐心地將旁人的願望小心解下,收到一側的木盒子裡。
樹枝經年累月,紅帶被纏了一層又一層,最底下的幾層甚至已經開始褪色了,她解下邊緣泛白的最後一根,多看了一眼,卻愣住了。
周檀一手好字,凌厲的瘦金體,金鉤玉劃,風骨凜冽。
「亡母敬上,兒將成婚,不勝惶恐,佑我妻平安順遂……前路漫長,滄海橫流,願守本心。檀筆。」
她藏下了那條飄帶,夾在了詩集當中。
晴日裡,她將紅帶重新纏回百年的老樹,太陽照在白色的面紗上,微燙。
她緩緩動作,想起了許多往事。
永寧十四年,周檀外放回京,入了典刑寺。
德帝有意為他賜一門體面的婚事,最好門第不高、父家不顯,清流中立更佳。
顧之言在高則的宴上聽史官曲家的嫡女兒與高則長女聯詩一百零八句,宴後便給史官送去了拜帖。
婚期定在次年夏日。
周檀讀了她一首「堂前流水挾花去,天地人間兩不知」,年節里送來了兩壺親釀的杏花酒。
高雲月替她悄悄去看人,回來紅了臉,告訴她對方是極好極好的。
她向來眼高於頂,得一句稱讚不易。
滿汴都的女兒都羨慕她有這樣一門好親事,對方是三元及第的狀元郎,年輕有為、風流瀟灑,宰輔的女兒都沒嫁成,叫她撿了便宜。
她氣鼓鼓地對高雲月扮鬼臉。
「我這麼好,怎地不說是他撿了便宜?」
高雲月和她笑作一團:「你自然是好的,能娶你是他的福氣。」
但是她沒有見到周檀,也沒有等到那場婚事。
永寧十五年,燃燭案起,顧之言親舊皆入獄,曲承受牽連入了刑部,被判流徙三千里,其子隨行,妻女沒為宮婢。
母親急病交加,在杏花沒有開時便病死在了府中。
高雲月想盡了辦法,才為她和妹妹造了個暴斃,讓她們沒有被沒入教坊司,而是隨著平常獲罪官眷家的女兒入宮做了宮女。
周檀從燃燭案中倖存,剛剛出獄,便帶著渾身的傷來敲她的府門,她躲在門後,低低地告訴他。
「姑娘已經死了,大人不必再來。」
她知道他如今自身難保,何必再來管她家的事,惹上面不快。
這麼不體面的樣子,她也確實不想讓他看見。
高雲月當初為她抹去身份,做得隱蔽,任憑周檀調查良久,想要看顧一二,最終也是什麼都沒發現。
入宮不久,她就因為不會伺候得罪了管事嬤嬤,被打發到花房做苦活兒。妹妹們一個進了傅貴妃宮中,沒過多久便再沒了消息,另一個也漸漸失了聯繫。
抱著一盆盆栽杏樹路過皇庭時,她聽說年輕的小周大人惹惱了陛下,在打庭杖。
於是她將自己平素用過的傷藥托給小太監,又塞了銀子,拜託他送上一些。
小太監嫌她寒酸,表面應了,拿銀子換了一碟花生下酒,傷藥不知被丟在了什麼地方。
春日來時,周檀被貶到了鄀州。
又過了很久,皇宮內翻天覆地,他殺了殘暴的廢太子,風光還朝,扶著少年天子登了基。
遺詔不清不楚,他太過年輕,又有從前的聲名在,壓不住悠悠眾口,她跟著主子走動,都能聽到四處的議論之聲。
可她毫無反應,就如同從不認識對方。
說起來,確實是不認得的。
入宮這麼多年,終於磨光了她身上殘餘的傲骨。
父親生死不知,妹妹們被早已被森冷的朱紅宮牆吞沒,高雲月全家都死在了廢太子掀起的災禍當中,這世上還記得她的人恐怕寥寥無幾。
連她自己都已經忘記了舊日的姓名,哪怕聽到年輕的宰輔終身未娶,每年都要折一枝杏花送到隴上,都再生不出什麼波瀾。
春夜裡她抬頭看月亮,出神了片刻便有人惱怒地喚「阿憐」,她低下脖頸,匆忙小跑過去。
「奴婢在」。
月亮還是從前的月亮,春風亦是舊時春風,撲面如昨。
春風從舊……不肯憐我。
姮娥清冷,不見故人。
她分明已經將前塵往事忘得一乾二淨,怎麼會在這樣的時候……坐在紅帶飄拂的古樹上,沉沉地回想起自己的名字呢?
嘉……意。
美好的意願終究是不能實現的,如果有來生,她不想再叫這個名字了。
阿憐攥緊了手中陳舊的願望,于晴日痛哭出聲。
當日夜裡,她遛出了住所,帶著那本詩集,打算翻牆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