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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側的乳母沒忍住驚呼一聲:「二公子!」
周檀原是有弟弟的。
父母在臨安遭橫禍雙亡後,周檀帶著尚還年幼的弟弟上京來投了遠親任氏,隨後奮發苦讀,連中三元,讓周家連帶著任家都感到他光宗耀祖了。
只是燃燭樓一案後,任氏的主君、周檀的表叔父受了牽連,被判流徙三千里,任氏四處求情借款才讓他勉力留京,而在此期間,周檀竟毫不動容,連銀子都沒有出一兩。
自此之後任氏便和周檀再無來往,就連周檀的親弟弟周楊都在家祠之中與他斷絕了關係,自甘入了任氏家譜。
若非這次是聖旨賜婚,他又實在沒有別的親戚,斷不會找到任氏。
任氏估計也不願為他操持。
周揚年初便投了軍,從此再沒有踏入周府一步,今日誰也不知周楊會來,眾人皆十分詫異。
任時鳴走了兩步,上前低聲問道:「阿楊,你回來怎麼不說一聲?」
「讓兄長擔憂了。」
周楊一身軍營常服,手中握著馬鞭,連腰間的匕首都沒有卸下來,他低聲朝任時鳴解釋了一句,隨後吊兒郎當地走到了曲悠面前。
這原是大不合規矩,可是堂中無人敢攔,一側的乳母見狀連忙將曲悠擋在了身後:「二公子,大公子傷重……您總該回來看看的。」
「韻嬤嬤,我這不是回來了麼?」周楊握著手中的馬鞭,似笑非笑地說,「他要娶親,我當然得來,就算不是為了恭賀,也得跟嫂嫂商量一下,過兩日怎麼給他治喪啊。」
韻嬤嬤當即便氣得發抖:「二公子……」
堂上沒有一個人出聲反駁,任時鳴甚至在一側低笑了一聲,周楊越過乳母朝曲悠走過來,伸手搭上了她手中的絹絲扇,略微用了用力,似乎想要提前一睹她的真容。
曲悠當即便順著他的力氣,放下了扇子。
周楊發力落空,愣了一愣,面前的女子卻朝他露出了一個笑容:「這是二公子嗎?我喚一聲弟弟,也不知二公子願不願意聽?」
她先前擋臉擋得嚴嚴實實,如今絹扇剛落,堂中諸人便靜了下來,就連周楊也沒反應過來。
汴都雙殊的美名眾人都聽過,高雲月時常赴宴,眾人見得多,若將她比作疏冷的月下白梅,那面前這位,則是桃林中一隻帶露的新蕊。
因是新婚,她面上的妝容濃艷了一些,眼尾暈著一抹緋色,眨眼便顧盼生輝、美不勝收。
輕薄桃花蘸水流,大紅大綠的婚服在她身上絲毫不見媚俗,反襯出了幾分靈動的煙火氣息。
鬢如煙波浩渺,滿堂燭火之中,她獨享艷色。
這樣的美人……
堂中諸人心思各異,但此時都在慨嘆,這樣的美人竟要嫁給一個命不久矣的佞臣,實在可惜。
周楊這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結結巴巴地答道:「嫂嫂若喚,卻、卻之不恭。」
曲悠打量了他幾眼,拿扇子掃了掃他肩上的拂塵,溫聲道:「瞧你風塵僕僕來參加你兄長婚儀,我心甚慰,還不先去沐浴更衣,你哥哥起不了身,指望著你幫他撐著場面呢。」
語罷,她便重新拿著那柄絹絲小扇擋了面容,拽了拽一側呆立的乳母:「韻嬤嬤,你怎地不繼續走了?」
韻嬤嬤如夢初醒,立刻引著她往新房去了。
周楊站在原地,身側的任時鳴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過神來,思索著露出一個帶了些嘲諷的笑容:「真是便宜他了。」
「你這嫂嫂,不是個尋常女子,」任時鳴瞧著曲悠的背影,幽幽道,「從聖旨下了,送聘、迎親、拜堂,到與你周旋,四平八穩、半分不亂。」
「方才,她兩句話便化解了你的不敬,又打發你去迎客,換作旁人,只怕在你無禮上前搶絹扇時,便不知所措了。」
周揚道:「所以說是便宜他了,將……將死之人,還能娶到這般品貌的女子。」
任時鳴卻不接話,只道:「罷了,你沐浴一番,來一同飲酒罷。」
韻嬤嬤牽著曲悠的紅綢,並未走多久。
她扶著門框,邁步進了被簡單布置過的新房,在榻上坐下,絹扇之後鳳紅燭交頸燃燒,一側傳來靜水香與血氣混合後的氣息。
史書中的文字、夢中現身過的青年,此刻就真切地在她身側。
他不會知道,面前的人曾經翻來覆去地鑽研過他的生平,讀過未來十幾年他寫下的一百四十九首詩,並為此徹夜不睡、憂思到天明。
想到方才冷清的婚儀和完全不將他放在眼中的親人,曲悠難得地生出了些憐憫之意。
她深吸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扇子。
第4章 曲有誤(三)
◎療傷◎
曲有誤(三)
曲悠首先看見了對方鴉羽般濃黑的睫毛。
幾乎是同時,她飛快地回憶起了自己詭異的夢境,這雙眼睛的主人曾經離她那麼近,為她系上白狐的大氅,也曾含笑凝視著她,在杏花微雨中悄然逝去。
周檀今年只有二十歲出頭,還不像她夢裡那般清瘦。
曲悠在他昏迷的面容上,看出了後來那位淡漠清麗的權臣的影子。
「自恃美貌,諂媚君上;空生皮囊,狠辣潦草。」
其實,從前她對周檀的興趣不如對律法的大,但大抵是因為他的記載實在太少,才讓她一字一句都記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