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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悠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卻並未吭聲。周檀抬眼去看她,卻見對方面色微凝,思量著道:「我以為,你招我入刑部, 已經把我當做自己人。」
馬車外的鈴鐺依舊在響, 車內卻一時無聲,周檀靜默了良久,突然有些不自然地開口叫了一聲他從未叫過的名字:「阿憐……」
她從前不曾有字,不管是如今還是過去的朋友一般都叫「悠悠」, 只有尹湘如叫過幾聲「阿憐」。
當時聽著不曾有異樣的名字, 不知為何, 被周檀叫出來後, 她忽然感覺心跳如擂鼓。
或許是因為「憐」字本就曖昧,他唇齒閉合之間天然帶了一段繾綣意味。
周檀叫了這個名字之後似乎也有些不自然,他抬手咳了一聲,掩飾著繼續說:「我如今進不得君王之信賴,退不得宰輔之青眼,執政與太子所求,亦非我所願。在此間掙扎求生,情形就如當日你燭下初見。」
「我疑過你,試探過你,甚至曾想利用你,後來作罷,你自甘為生民討公道,我所能彌補也不過一二。你是至純至性的人,理應覓得一心人,就如同你曾言之所求,自由,朋友,訪名山大川,過瀟灑恣意的一生。」
二人初識之際,她隨口|交付的言語,竟被對方一字一句記得這樣清楚。
「我調你入刑部,是因為你在登聞鼓下問公道安在否,又對律法有極大興趣,我想著,這該是你嚮往的事。可事涉我身,絕無你想像中那麼簡單,官宦、仕海、黨爭,稍有不慎便是闔家災禍。譬如劉氏一案,我本以為只是為你舊友申冤,這才敢讓你插手,看見訴狀之時我便知道是我錯了。」
「所以你急忙把我趕回府中,不想讓我繼續關注?」曲悠平復心跳,接口道,「可惜……」
「可惜你太聰明了。」周檀苦笑道,「我還記得,你於京郊問我是否願意身死殉道,若我只一人,自然是無可無不可,可若有你,我該怎麼辦?」
他看著她,十分誠懇、萬分無奈地低問:「我該怎麼辦呢,阿憐?」
他鮮少有這樣主動示弱的時刻,曲悠聽他口吻,只覺得心頭震顫,忍不住脫口而出,或許她本來就是這麼想的:「可是我從未想過要與你和離。」
周檀一僵:「你……」
「自我嫁給你那日,便從未有過此想,你言語冷漠,我賭氣待之,不過是氣你對我不坦誠。如今你雖仍不願據實相告,可我要說實話,我來到此地……所求所想,無一不與你有關。你想做的事情,我願意陪著你。」
大胤律法。
《削花令》的編者。
那場孤絕而悽然的變法。
《春檀集》背後、夢中相見的白衣孤臣,站在歷史的山坡上,讓她震顫的「人之真實」。
儘管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可在她決意要研究北胤刑律的那一日,就註定與眼前的人無法脫離關係。她自詡公正客觀,可為史書中的「佞」字影響,始終不願意承認,周檀,才是她所有探究中的靈魂所在。
所以就算她只對佚名有興趣,還是一字不差地背下了《春檀集》。
所以周檀給了她一萬次機會逃離,她仍堅定不移地遵循著歷史的軌跡留在了他身邊,為他在孤雨舊廟的夜晚點了一盞飄忽燈火,也想照明自己心中的困惑。
如今她終於敢說,她就是周檀「萬世之後」而遇的「大聖」,或許從她穿越時空來到這裡,就是為了看清他在迷霧之下的一生,
她已走過對方的危橋,不想日後再以醜陋假面相待,她要對自己和對方,都坦誠一點。
周檀低垂著頭,眼眶微紅,面上的表情似乎是驚喜,又似乎是茫然,聲音微有顫抖:「此後艱難險阻……」
曲悠撩著袖子,主動而堅定地握住了他的手,那隻手冷如玉骨,她卻露出個笑臉來。
「此後艱難險阻……」
「自有杖藜行歌。」
「我並不怕死,只怕沒有盡力地活過……你當日九死一生,不惜背著罵名從詔獄中爬出來,難道不也是如此?」
周檀幾乎被對方手心的灼熱燒傷,他下意識抽手,可曲悠如從前一般緊握住了他,他不敢去看那目光,只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曲悠笑道:「可是我知道。」
對方良久不言,她抓著那隻手,想起從前的冷漠、懷疑,也想起觸動、震撼,最後只有落日熔金下的山坡,她堅信自己看見了「真實」。
曲悠閉起眼睛,憶及第一次讀《春檀集》,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她本想在末尾的題注《二十四詩品》中的「悲慨」,落筆時寫的卻是「曠達」。
「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
「何如尊酒,日往煙蘿,花復茆檐,疏雨相過。」
「倒酒即盡,仗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很奇怪的感覺,她深知周檀一生苦短,志不得抒,最後潦倒而死,詩句本該憤憤不平、憂思輾轉,但她通讀下來,字裡行間品到的卻是他的超脫。
周檀一生行事,雖未有善終,但不曾後悔,就如同他現在一般,明知前路難行,做的仍只是盡力不連累周身之人,毫無退卻之意。
她穿越了時空、孑然一身,對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解惑。他身在此間,卻也如她一般,為了前路不明的理想奉上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