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頁
日子提前了一些,但還在順著歷史的軌跡行進。
再過一段時日,宋世翾便會在艾笛聲的幫助下成功遊說江南世家與公侯,正式稱帝,打出「匡扶國本」的旗號一路向西。
宋世琰借兵西韶,卻不能對他們行有效的威懾,西韶軍隊所過之處城池狼藉,於是甘願臣服於宋世琰的人便越來越少。
永寧末年的冬日裡,燕覆率兵打到了汴都城下。
宋世琰失道寡助,窮途末路,不肯落到宋世翾手中,在城牆前自盡身亡。
他登基時不合儀典,所有文書都沒有留下來,在青史簡上含糊地得了一個「殤」字為號。
胤史中聲名狼藉的殤帝——更多時候被習慣性地稱為「廢太子」——就此湮滅於戰火的煙雲當中。
明帝登基後第一件事,就是藉機發難西韶,派濯舟大將軍去打了千古聞名的韶關一戰。
大胤一片河清海晏,又過了幾年,蘇朝辭的威望越來越高,上下敬服,因著他在,明帝一朝連黨爭都幾乎絕跡,真正稱得上是大胤立國幾百年中的盛世。
曲悠想,她此時才真正理解了周檀當日的感受。
她分明早知歷史的結果,雖然自己亦身為蜉蝣,但不能束手,努力於罅隙中救下了那些不曾被書寫的小人物。
逃離失敗,落在宋世琰手中,她並不後悔,只覺得釋然。
如果明知能救而未行事,她一定會如同周檀當日一般自責——谷香卉墜樓時,飄拂的衣帶曾經掠過他的手指;晏無憑死去後,屍體被擺在一尊破舊的神像之下,他跪在一側,幾乎被愧疚和自我厭棄吞沒。
面臨著相似的困境,他們下意識做了同樣的選擇。
只不過周檀當日沒有救下晏無憑,她卻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汴都百姓沒有因西韶人家破人亡,清流諸臣沒有死在玄德殿中,宋世翾拿到國璽,沒有折損一兵一卒……就連周檀都安好無虞。
能換她所有在意的東西平安,哪怕墜入無底深淵,她都覺得值得。
這就是周檀甘願做橋的感受。
殉道者的宿命。
但周檀遇見了她,於黑水之淵中被拉了一把,掙紮起身,仍能生出重新前行的勇氣。
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有這樣好的運氣了。
曲悠被捆到刑架上,余光中看見宋世琰親執長鞭朝她走過來,以鞭尾挑起她的下巴:「悠悠,當日樊樓之上,你說你想要青史留名,想要世間男子都高看你一眼……說的可是假話?」
她鬢角的頭髮被冷汗打濕,聽了這話也不過是有氣無力地動了動眼皮:「殿下覺得呢?」
「你如果死在這裡,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記得你。」宋世琰輕輕地說,「你留下來是為了偷盜國璽,可周檀他們連能與朕對抗的儲君都找不到,拿到又有什麼用?」
「你知道嗎,朕早年曾幫父皇辦過幾個案子,幫著刑部的人逼供。對付女犯,他們會先上拶刑,逼問不得,便去衣打庭杖,再不得,他們會取一塊手臂長的木板,擊打女子腹部,打多了,你就這輩子都沒法生育了。」
他用最溫柔的語氣說著這些話,說到後來,居然自己先落了淚。
曲悠感覺渾身一陣一陣地發冷,不由攥緊了手指。
「還有一些太過殘忍,朕說不下去,不過……周檀當初在詔獄的時候,應該受過不少——朕見過的,就是取那粗長鐵釘,釘入骨頭與皮肉之間的縫隙,嘶,你猜,這有多痛?」
「就算到了如今,每逢陰濕天氣,他應該還能回想起當日的痛不欲生吧?」宋世琰伸手拭去了自己臉頰上的淚水,頗為憐惜地道,「朕真的不想這麼對你,你多與朕說幾句話罷。」
曲悠死死咬著嘴唇,不想讓他看出自己在發抖。
她修刑律,自然通考過胤時的女子刑罰,只是沒想到,有一日書本中的東西會用到她自己的身上。
她苦澀地想著,自己從前分明是手指劃破都要貼一塊創可貼精心塗藥的人,現如今聽見這些可怖刑罰,雖然怕得要命,卻不願意說一句求饒言語。
就如宋世琰所說,順著她的後頸,只能摸到反骨。
她不合時宜地想起左傳中被囚於晉的鐘儀,即使在牢獄中,他依舊戴南冠、彈奏南國音樂,刑罰不能磨滅風骨,是為君子之行。
而她身後,不僅有周檀,更有著一千年文明的積澱下來的善惡是非。
捍衛想要保全的一切,堅守應該堅守的道義。
本該如此,為何要跪?
縱入寒夜,吾心自有光明月。
千古團圓永無缺。
「好,好……」
「那朕,先賜你拶刑,讓你嘗嘗滋味兒,來人——」
手指處被套了冰涼的竹夾,十指連心,不過微微用力,便帶來尖銳痛楚。
曲悠面如金紙,冷汗涔涔而落。
她咬破了嘴唇,唇齒間瀰漫開一陣腥氣。
宋世琰一甩衣袍坐在案前,托腮看著她:「太可惜了,朕被你騙得慘,將你家人都放出了汴都,不過沒關係,你既然膽子這麼大,朕著人請他們回來就是。」
曲悠心中一顫,頃刻又放下心來。
曲府諸人應該已經到了臨安,宋世翾在那裡,過些時日便祭旗而反,臨安城最先脫離宋世琰控制,他動不了那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