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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輝眼底通紅, 從靈堂中走出來的時候被光刺了一下。
他姬妾不少, 有四五個女兒, 可只得了杜高峻這麼一個兒子, 還是杜夫人與他四十歲時的老來子,難免偏疼了些。
不料他的溺愛卻將人縱得不知天高地厚, 杜高峻旁敲側擊地打聽了他手中宰輔的把柄,又不知怎地被他夫人發現了。
當初這兒媳婦是他做主討來的,看重的就是對方溫柔恭順,沒想到這竟都是表面功夫。劉憐兮假意逢迎, 在府中苦心經營,每一處都摸得透徹, 簡直比他夫人更了解杜府。
定是杜高峻醉酒鬆口,讓她摸進了後園池塘邊的密室。
起疑之後父子二人聯手做了個局,想試探劉憐兮一番,沒想到她果然發現了他藏起來的東西。
杜輝此時才驚覺, 他這看似平平無奇的兒媳婦太聰明了。
太聰明, 所以不能留。
劉家不過是低階官職,又無祖蔭,死了個女兒也不會追究,當初他求親便看中了這一點——兒子慣常胡來, 若找個高門大戶的, 以後怕是不得安生。
事情很平靜地被遮掩過去, 甚至沒過刑部。
直到後來傅慶年找上了他, 跟他談了一個謀劃。
杜輝深知,自很多很多年前,他和彭越知曉了真如宮的隱秘事後,三人便被牢牢捆在了一起。他靠著傅慶年加官進爵,傅慶年也制著他不敢多言,把柄在手,三人本應該互相鉗制到辭官的年紀。
但他敏銳地覺察到,傅慶年對彭越似乎多有不滿。
他只是沒有一擊即殺的把握,不敢冒險罷了,若是能夠滅口,將把柄和證據都深埋地下,傅慶年一定會動手的。
彭越如此,那他會如何?
杜輝心想著,他應該要更有用一些,他與彭越不同,和傅慶年有舊日交情,不信他會如此狠心。
於是他就應了傅慶年對付周檀的謀劃——那聽起來確實是萬無一失的謀劃。
他尋到了蓁兒,以父母要挾她配合,一切都很順利,早朝之上周檀被當庭反咬一口,陛下深深蹙眉,想必是疑了他。
不過杜輝怎麼也沒想到,那周檀居然狂妄到這種地步,居然在汴都內動手殺了杜高峻。
傅慶年百般歉意,又向他承諾定然會為杜高峻申冤,他倒是得了宰輔信任,不過兒子死了,再多都是空談罷了。
杜輝如此想著,又感到悲從中來,他叫隨從下去,一個人慢慢踱步到了後園。
然後,他在後園中發現了一個黑衣人。
杜輝幾乎以為是幻覺,可他揉了揉眼睛,對方並未消失,反而在他驚詫地叫喊起來之前便輕巧過來,一把扣住了他的喉嚨,帶他到了假山之後。
杜輝強忍著震驚和恐懼,喝道:「大膽!我是朝廷命官……」
那人微微彎腰,湊到了他的耳邊,聲音粗糲沙啞,應該是刻意偽裝過。
「杜大人,難道你不想知道令郎是怎麼死的麼?」
*
玄德殿平素並不焚香,是近年來皇帝的習慣,只要他單獨在殿批閱,太監就會為他手邊擺上一個琉璃雕的博山香爐。
其中焚的香有一部分甚至是皇帝親手制的。
宋昶支著手坐在案前,見周檀久不言語,剛想說話,卻嗅到了香爐氣息,突兀地問道:「霄白,你可通香道麼?」
「朕得了一塊上好的檀香木,上飄為檀香,下飄為沉香……從前覺得這是後宮心思,親自去品時卻覺得有趣,諫院從前最愛提及此事,近兩年卻不提了。說來,朕第一次學得,是在老師那裡,第一塊木頭,則是少時好友尋來贈我的,如今他們都不在了……」
他似乎並不在意周檀會不會回應,只是自顧有趣地說著:「見了你的名字,朕才想起這些……你跪了這許久,方才想說的話,還沒有想好嗎?」
周檀仍舊沒有抬頭。
宋昶睜開眼睛,瞧著他,有些無奈地笑道:「你都安排你夫人來為你鳴冤了,今日朕若賜死你,或是就此讓簪金衛結案,市井之間該怎麼說?就算朕不懼流言,也擔心你夫人撞死在宮門前,平添許多晦氣啊……你是聰明人,方才該怕死的時候敢說話,怎麼如今明白知曉朕不能殺你,反而吞吞吐吐了呢?」
他雖然言語含笑,聲音愉悅,但周檀知道,皇帝是動了隱怒——曲悠御前擊鼓,就是為了逼迫他留人不殺,至少今日不能殺,想殺也要等到簪金衛結案之後。
當初他對太子和盤托出之時,太子當即就建議找曲悠在民間造勢,他沒有同意,此事太過冒險,稍有不慎,就會連她一同牽連進來。
他本來想好,若是成功,根本不需曲悠來,若是失敗,就叫白沙汀帶她回金陵去避難的。
沒想到她還是來了。
「太巧了,陛下提起臣名,倒讓臣想起,當年母親為我取名時,便是因著父親送的一塊檀香木。」
他終於顧不得許多,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必然無法回頭了。
宋昶興致缺缺:「哦?」
「臣父從南邊歸來,帶了一塊上好檀木,制了一塊木牌送給母親,其餘的,則贈給了友人。」
聽到這裡,宋昶逐漸掀起了眼帘,他在案前直起身子,重新打量階前的年輕臣子,口中道:「你父親……」
周檀平靜地說:「可惜父親早亡,後來,我四處尋找好的檀木,製成簪子,製成手釧,卻再也沒有找到過那樣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