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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緣君錯愕:「兄長這話……」
「你去吧,」柏影道,「你去山下,把周檀放上來,我在這裡等著你們。」
李緣君還想再問,柏影卻不肯多說,待李緣君轉身離開之後,曲悠突然道:「她擄我來此,原來你是不知道的。」
柏影道:「我說過她太心急了,這不還是中了你們的圈套嗎?」
「那你為何要把周檀放上來?」
柏影沉默片刻,簡單道:「到這種時候,總要坦誠地見見自己的對手。」
「李緣君方才與你的言語,皆是以為子謙真的和周檀不和,但我明明已經告訴過你,此事只是掩人耳目,你還要他上山來……」曲悠死死地盯著他,感覺自己喉嚨發緊,「你有什麼後手?」
柏影垂著眼睫,沒有回答,也沒有否認。
曲悠還想說些什麼,柏影便伸手在她後頸處按了一按,她甚至連絲毫的痛處都沒有感覺到,便徑直栽倒在了他懷中。
曲悠這一昏迷,直是天昏地暗。
夢裡她似乎回到了她與周檀初相識的第一世,彼時她還是雲英未嫁、天真不知愁的少女,他也遠無後來的老謀深算。
春日宴上,十六歲的粉衣少女站在杏花樹下,漫天光影。
「堂前流水挾花去……」
他送來了兩壺杏花酒。
身側的光芒接續亮起,在宮中忘記了自己姓名的年月里,她經常坐在台階上眺望著遠處的燃燭樓,看它的蠟燭被一隻一隻點燃,再寂寂地熄滅下去。
他隔著門問:「曲姑娘,我們這樁婚事,可還作數?」
她回:「姑娘已經死了,大人不必再來。」
曲悠順著長長的、紅牆之下的雪夜緩慢行走著,回想起紅牆內被宋世琰折磨過的日子。
她死死攥著那枚白玉的扳指——在刑部她不曾因為任何事情低過頭,只有他們想要搶走這枚扳指時,她瘋了一般撲上去撕咬。
「還給我,還給我——我什麼都沒有了,把他還給我,還給我罷!!」
溫潤的白玉被血染紅,她以為自己也會死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
直到醫士的修長手指緩緩地掰開了她緊攥的拳頭。
柏影用白色的紗布為她裹著傷口,似乎帶了些憐惜地道:「刑部的人下手沒有輕重,你傷得太厲害,以後再想生育……恐怕是不能了。」
她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聽不懂太子派來的醫士說的話。
柏影跪在紛亂的稻草上,撥開她黏在臉頰上的紛亂頭髮,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對方的手似乎有點抖。
「如果有來世……你早些認識我罷,我欠你、欠你夫君的……」
牢中不分日夜,他為她治好了傷,沒有急著離開。
「我時常會想,倘若我能做個純粹的好人,或者純粹的壞人就好了,如今……」
她依舊聽不懂他的話。
廊道遠處傳來靴子踩過稻草的腳步聲,宋世琰匆匆趕來,喚了他一聲:「景安,他們……要進城來了。」
於是年輕醫官提著他的藥箱離開了昏暗的牢獄,她臉上的血被擦乾淨了,勉強睜開了一直被血糊住的眼睛,卻只看見了一截泛著銀光的衣擺。
還有人在隱隱約約哼著一首曲子。
「……我踏大河之水飄搖去,白日上京,九重鸞山……仙人贈來永安詞,送我一路如寒星。」
大河之水,三。
白日上京,景。
這是當年白沙汀上京為了尋找兄長寫的詞。
可柏影分明不是白三景。
白三景已死多年,他盜了對方的身份,化名「景安」在太子府做幕僚,瞧見了那詞,雖與他無關,還是忍不住反覆吟誦。
或許也是貪戀這樣被牽掛的純粹感情罷。
李緣君當初在城牆上應該把皇后親子未死一事告訴了宋世琰,所以他才會面色大變。
後來吟著這首詞大笑赴死,不知他是否想清楚了多年來最信任的幕僚的身份?
一筆亂帳。
史書一頁千秋萬歲,被吞沒在歷史罅隙中的人數不勝數,甚至連玉石俱焚的火光都落不進後世窺探者的眼睫。
原來她從非俯視者,而是局中人。
一晃四世千百年,從前記不住面容、為她在獄中診治的太醫的臉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夢境的最後一個畫面,是她和周檀在一座青冢之前祭酒。
她落了一滴淚,周檀沒有問,只是伸手為她拂去。
曲悠的目光落在墓碑的名字上。
她和他都知道,柏影只是不甘心罷了。
而認識他們之前,他就已經挑好了路來走,一去十年,再無回頭的機會。
「天地人間兩不知……」
幾生幾世之後,他仍舊在黑色的夜中等著他們來赴最後的約。
一如從前。
*
「轟——」
真正讓她醒來的是一聲驚天動地的響聲。
碎石飛濺過耳邊,她嗅到了身前靜水香的味道,周檀緊緊抱著她從稻草中間墜落,順著異香瀰漫的甬道滾了許久才停下。
因為緊張,周檀的聲音沙啞扭曲:「有沒有受傷?」
曲悠搖頭,下意識地伸手撫摸他的脊背:「你呢,方才摔到了嗎?」
「不礙事,」周檀簡單地答道,環顧一圈,又為她解釋,「李緣君放我上山,我在那間破廟中見你昏迷不醒,還未來得及多說幾句,便被困在了廟中,又過了不多久,有人引燃了這破廟周遭的火油,炸塌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