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頁
宋昶還在自言自語,周檀就平靜地打斷了他,聲音微微揚起,銳利而堅定。
「是臣屠人滿門、擄人|妻女, 將她們關入樓中行權色交易, 讓她們肆意為人所辱嗎?是臣逼殺妻子,買通京都府,在汴都橫行霸市嗎?」
他微微笑起來:「太子?不是臣,也不是太子, 所謂宰輔的心腹, 他們為何而死, 陛下心中清清楚楚, 又何須再問?臣今日敢對諸天神佛發誓,臣所行一切,皆是為了皇朝基業,為了陛下!為了生民不受壓迫,仍相信天道安在,相信為官者頭頂青天、胸有良心。」
「陛下說臣所作所為是為黨爭,那您可還記得,刑部一樁樁舊案之下埋了多少血淚,登聞鼓下更是字字椎心泣血!臣不求聲名、不求利祿,窮盡心血翻案也不過是為陛下盡忠,可您卻覺得,臣今日所言是在欺瞞,從前所行是為黨爭?若真如此,臣今日不如觸柱死於玄德匾額之下,也不必讓陛下為市井流言擔憂!」
宋昶雙手捧著那盒子,將它輕輕放在案上,眼神飄忽,花白鬍鬚微微顫抖,粗重呼氣打斷了香爐上飄的燃煙。
「不過一塊玄鐵,幾句言語……蕭越一生無妻無子,你若是……」
他向前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抓住什麼,口中喃喃念道:「你、你若真的是……為何從前不說!」
「臣說與不說重要嗎?」周檀回道,「父親當年為小人構陷,陛下受了矇騙,陳年傷疤,何須揭開?況且父親最後轉交母親的書信上寫,不願讓陛下難過。臣苦讀至今,為官守正,也只想為陛下排憂解難,身份於我,於陛下,有傷無益。」
他膝行兩步,殷殷道:「臣在詔獄瀕死都未暴露此事,也願意為了陛下背棄老師,這難道不足以證明臣的心嗎?若非宰輔一再相逼,讓臣無路可走,臣萬萬不願將此煩憂再帶到陛下面前。如今新仇舊恨,臣實在難捱,只好來求陛下做主!」
「當年構陷在先,而今設計在後,宰輔滿手鮮血、滿腹私心,實在不堪為陛下股肱。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臣萬般忍耐皆為朝綱,陛下痛失舊友,也全因他的誣告,種種大罪臣不願細數,今日就斗膽,仗著這塊丹書鐵券,伏請陛下聖裁!」
「就算是真的,你、你讓朕屠殺當朝宰輔?你好大的膽子!」宋昶一拍書案,震翻了那隻博山香爐,香灰瀰漫,空氣中氣味甜膩。
「你說你一心皆為朝綱,那朕問你,宰輔死後,你該是什麼身份,這朝中,又會是什麼模樣?」
周檀跪得太久,膝蓋有些痛,他扶著地面,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站起身來,宋昶見他起身走來,不知為何竟有些恐慌:「你想幹什麼?」
「我知道陛下在擔憂什麼,」周檀道,「宰輔離朝,貴妃失勢,執政做過太子太傅,朝中局勢必然傾斜。臣向陛下舉薦一人,工部尚書蔡瑛為前朝進士出身,為官多年端正剛直,一心只為陛下,在朝中得罪不少人,且素來以為執政諂媚,不屑來往。吏部丁憂的小蘇大人是名門出身,雖與臣不合,但心中有社稷,其父死於太子舊案,斷不可能參與東宮黨爭。」
宋昶驚疑道:「你連此事都已謀划過?」
周檀一攤手,苦笑道:「這哪裡是臣的謀劃?陛下大可以去查,臣為您舉薦的人和臣素無私交。小蘇大人丁憂時日長,還是臣年少輕狂時壓著他不許復官,至於蔡大人,平素上了多少彈劾臣的奏摺?三日前在朝上,他還義憤填膺地罵臣罔顧法度,陛下可還記得?」
「臣只是在為陛下權衡利弊,同樣是平衡朝局——若雙方都心繫天下,斗的自然是誰於天下更有益;若一方多行陰私,則諸如墜樓案般惹人非議之事就會層出不窮,他們為自己牟利,損的卻是陛下的聖名哪。」
宋昶呆呆地看了他許久,心中翻天覆地,不僅是因為對面之人的身份,而是他發覺,周檀所言確實不假。
傅慶年跟隨他良久,從微末之地走到今日,早已面目全非,他之所以重啟簪金館,不也是因為這位宰輔權勢日盛,他已經不再放心叫他辦事了麼?
況且之前墜樓一案,太子親見,三司公審,他雖縱著傅慶年如此,卻也沒想到他會做到此等地步,最後還保了彭越的性命。他為了不叫太子一黨覺得自己大獲全勝,准了他所奏,可誰知下次他又敢做出什麼事情來。
周檀所言確為上策,既然要斗,何不重新提攜人來斗。
宋昶摩挲著手邊冰冷的玄鐵,清楚地知道,周檀沒有欺瞞他的膽量,玄鐵秘藏於蕭氏最最隱秘的地方,除了蕭越親子,無人能拿到,況且……他還有一雙和蕭越一模一樣的眼睛。
蕭越與他一同長大,從少時隨軍邊關大捷、幫著宣帝平了戚王金陵謀反,到後來帶兵隨他逼宮、力保他登基,窮盡心血,從未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情。
兩人最後一次見面時還在帳中醉酒,他當時猜忌已生,試探對方能不能交出虎符,蕭越手持長|槍跪在地上,說要為他再守邊疆一萬年。
一萬年哪,一萬年實在太長,他被翻雲覆雨的爭鬥擾了心智,權柄是如此冰冷迷人,一旦握住、沉溺其中,難免會做出連自己都不理解的選擇。
周檀跪在地上,口口聲聲說傅慶年於他有殺父之仇,他所怨恨的只有傅慶年一人嗎,當年之事,他是否真被蒙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對方對他有無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