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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鞍聽得冷汗直流,眼見周檀要走,便急急喊道:「周檀!你說得冠冕堂皇!你若殺我,與我又有什麼分別?」
「你說得對,我與你沒有分別。」周檀往周圍看了一眼,「動手吧。」
他無視身後的哀嚎,往前走了幾步,正好看見曲悠站在破舊的山神廟門口看他,她目光濕潤,與他對視一瞬,立刻走上前來:「等等。」
她是良善之人,從前敢為女子鳴不平,也敢上御街擊鼓狀告,熟讀大胤刑律,想必也對律法抱有一二分期望。周檀眼睫顫了顫,想,可是今日,他卻不得不用這種不能見光的手段解決問題。
「他跟你當然有分別,」出乎他的意料,曲悠越過了他,低頭看向他身後的彭越,「你確信自己不會死於刑法之下,並非因為你無罪,而是因為律法不公。」
她看了周檀一眼,輕輕扯住了他的衣袖:「我向你起誓,他一定會改變這件事的,有朝一日,暴力將不再越過公裁而起效。若你生在那時,定然活不到如今年歲,梁大人,慶幸吧。」
周檀呼吸一滯,情不自禁地拉緊了自己黑色的披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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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人們將梁鞍的屍體拖回了密林當中,昨日有大雨,一切痕跡都被抹得一乾二淨,眾人順便捲走了彭越隨行的財物若干,製造出一副有匪奪財害命的模樣。
晏無憑的屍體無法帶回城中,只好火化,回城之前,周檀特意帶曲悠去了京郊為他所有的一片土地處。
達官顯貴在京郊的田地多是農田,周檀所有的卻是一個低矮的土坡,土坡前有簡易的屋舍,屋舍中的老叟認識周檀,見他前來,便恭敬地奉上了圍著土坡柵欄的鑰匙。
在兩棵參天大樹的遮蔽下,曲悠看見了幾個低矮的墳頭。
柏影和面具人們沒有跟著上來,於是周檀親手將裝著晏無憑的骨灰罈埋入了早就掘好的一片土地當中,與另一個骨灰盒子在一起,他插了一塊簡易的木牌,道:「過幾日,我找人來為晏姑娘刻個碑。」
曲悠鄭重地朝那木牌彎腰行禮,轉頭就看見一側有立好的新碑,那碑是晏無憑立的,只簡單刻了一行「吾友香卉,生如一葦」。
她盯著那墓碑沉默良久,周檀在她身側道:「梁鞍平素未少去往芳心閣,只因不是風口浪尖,宰輔一句話,便把他保了下來,若非如此,牽連到的又怎會只是六十一人?」
曲悠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周檀在向她解釋:「啊,其實你無需多言,那日他上門羞辱,想要你的性命,即便你只是以牙還牙,我也並不覺得過分,況且,他確是惡人。」
周檀沒有說話。
「這裡還葬了我父母,」半晌,他才忽地道,果然看見了對方略有詫異的表情,「事態複雜,我不敢為他們立碑。若今後我有不測,你也把我葬在這裡罷。」
「如果到時……我們還沒有和離的話。」
樹木因風搖晃,發出婆娑聲響。
曲悠突然笑了出來:「我不知道你因何事改變了想法,但我能感覺出來,此刻你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要去做一些非做不可的事。」
她果然聰慧,周檀苦笑,沒有多言。
「其實你也不必這麼悲觀,你不會死的,」曲悠認真地說,「而且你想做的事會成功的,但我此刻必須要問你一句——周檀,昨夜我說,你像一座橋,做橋,不知彼岸,萬人踐踏,渡人不能渡己。若我告訴你,就算成功,這彼岸也是漆黑。」
「朝聞道,夕可死,這就是殉道者的宿命,你已知曉,仍要去做嗎?」
周檀扶著身側的樹木,手指在溝壑縱橫的樹皮上摩挲。
半晌,他才低聲回覆:「吾心如高木,不能凌雲,亦要勉力生長。」
「好。」
曲悠看著他,感覺自己內心的一處被燒得滾燙。她的研究生室友學考古,某日聽聞某處有文物典籍出土,恰應了她論文中的猜想,欣喜若狂,耳邊傳來臆想中書頁翻動的聲音,曲悠心想,她終於理解了室友當時的感受。
回城之後,二人一同回府,周檀送她到她居住的芳華軒,臨到門口,突然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倪兄,是你很好的朋友嗎?」
曲悠一時沒反應過來:「誰?」
周檀道:「你昨日睡夢中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曲悠想了半天,終於意識到他說的大概是尼采,哭笑不得:「他……呃,其實……他是我的老師。」
余光中周檀似乎舒了口氣:「你如此崇敬,改日我隨你上門拜會一番。」
曲悠連忙道:「不必了,他老人家已經仙逝了。」
周檀堅持:「可有碑葬?」
曲悠回道:「在十萬八千里之外,有機會再去看他。」
她見周檀躊躇未走,不由好奇:「你還有話對我說?」
畢竟他平日裡可不會沒話找話不肯走。
周檀「嗯」了一聲:「其實,我是想說……」
他還沒有說完,身後便傳來一陣嘈雜聲響,德叔跟著一身勁瘦皮裝的賀三跑了進來,曲悠尚著男裝,賀三應該在刑部見過她,目光在她身上頓了一頓,有些驚訝。
可他還是壓抑著屈膝跪了下去,急急道:「大人,今日早上屬下來尋,發現您不在府中,只好對外宣稱您風寒未愈,然後留在此處,若有逾越,請大人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