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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有燈火一晃而過, 曲悠放下手, 心中想著。
原來不止她一人貪戀著這忘卻煩憂的日子。
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做的。
匡扶朝綱,讓它不至落入殘暴君主的手中,是為天下計。
削花變法,更正顧之言曾經法令中遺留下來的錯漏,是為萬民計。
沒有人說得清楚,為什麼有些人天生在世,便註定承擔著不同尋常的使命。她目觀良久,歷史上下五千年,世道顛簸不安,卻總是有人甘之如飴地篳路藍縷。
為什麼而追求?為何事而甘願?
殉道者獻出軀體和靈魂,不正是為了這「道」嗎?
周檀不知何時抓住了她的手。
曲悠心想,她只是一個平凡得不能更平凡的人。
她非學痴,當初完全不能理解為何導師沉醉地研究著虛擬的歷史人物,寧願終身不嫁,與遙遠的「他」為伴。
她非尼采筆下的「超人」,雖然欣賞一心做橋的殉道者,可即使是在京郊山上與周檀交心之時,她的感情也只是欽佩——她深深理解,卻總覺得自己不能做到。
一年來,周檀曾與她秉燭夜談,他說,新婚當日她第一次見他之時,他便在夢裡有所感應,似乎是冥冥之中有神在指引,讓他意識到自己得遇知音。
可是真正生思慕之情時,大概是在她御街擊鼓之後。
曲悠曾經反覆問過自己,她並不是這個朝代的人,為什麼要替她們鳴冤,她已經回想不起當時自己的心情,只含糊記得,在芳心閣中看過芷菱蘸水寫字之時,她就下定了決心。
或許比那更早,在谷香卉從樊樓中墜下時,她便已不能置身事外。
周檀在深夜當中愛惜地拂過她的面龐,對她說:「你並不平凡,至少……聽見了黑暗當中的哭聲。」
想到這裡,曲悠終於笑了起來。
倘若她是周檀,在此情形之下,也會義無反顧地回到汴都,就如同她是曲悠,好奇歷史的真相、不能割捨黑暗中的哭聲,所以即使貪戀鄀州安寧,也不會再回頭看一眼。
他們握著手,在靜默的春夜,浩浩蕩蕩地奔赴自己心中的「道」,又恰好同道,或許,也能算得上一種抵死浪漫。
*
太子妃受驚病倒,已經足有四日不曾出現在他眼前了。
宋世琰在燭火之前按了按眉心,忽而聽見進門的幕僚道:「小周大人回了汴都。」
「什麼?」他放下書簡,微有驚詫,「父皇的密詔,居然給了周檀?」
宋昶病重,可沒到無知無覺的程度,他的手雖然伸得進汴都大內,卻不敢妄動。
譬如他只知德帝連發三封密詔,卻不知這密詔去往了何處。
宋世琰站了起來,思量著自語道:「顧之言的學生,三榜狀元郎,燃燭案沒有清掉的釘子,刑部玉面修羅,一手扳倒傅慶年的人物……」
幕僚聽見一聲棋子落地的清脆聲響,原是宋世琰想得出神,寬闊袖口掃亂了一側棋盤上的殘局,將棋子拂到了地上。
「依照父皇的性子,這幾件事,哪怕只是沾染了一件,他都不該留下人的性命。」宋世琰低垂著眼睛,不知在對他還是對自己說,「我本以為他不殺人、只是遠逐出汴都,是為了防我,可在這樣的時候,他最信任的人,怎麼會是周檀?」
幕僚沒說話,他應該一時也沒有想清楚這個問題。
「景安,你明日就去查上一查,周檀那臨安早亡的父母,究竟是什麼來路。」太子回過了神,皺著眉吩咐,「我只知道,他母親好像出身於金陵世家,可若只是如此……」
他沒有繼續往下說,轉而問道:「他如今進宮了麼?」
幕僚回答:「小周大人身側有楚老將軍的兵,咱們的人動不了他,進城以後,他便直奔大內去了,此刻想必已經見到了陛下。」
宋世琰倒沒有慌亂,他修長手指把玩著一個沉重的鎏金鑲玉扳指,輕蔑地笑了一聲:「見到又如何,楚霖這麼多年來除了打仗什麼都不關心,汴都大營早已是孤的心腹,他守不住皇城的。」
幕僚道:「殿下謀劃多年,自然不是這幾個人破壞得了的。」
宋世琰卻突然問:「周檀的夫人跟著他回來了嗎?」
幕僚不解其意,還是答道:「自然,小周大人進京只帶了夫人和一個侍衛,內宅的人都留在鄀州了,想必是對汴都的情形心裡沒底。」
「他們二人若是情濃,周檀就不可能讓夫人跟著回來,」宋世琰瞭然,胸有成竹地道,「想必是她自己也憂慮汴都的親人罷——周檀是孤家寡人,她可不是。」
太子說起曲悠,幕僚倒是想起了一事:「春娘子入府之後,春風化雨樓便關門歇業了,我們的人將那裡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高氏姑娘的蹤影……汴河下游前幾日撈到了一具壞了臉的女屍,瞧身段倒像,只是不能確定是不是,便暫時沒來回話。」
「高則那個女兒雖然有點意思,但是太剛太硬,活不了多久。」宋世琰不以為然地揮揮手,像是想到了什麼有意思的主意一般道,「孤現在另有一樁事情……你告訴宋祈,讓他帶一隊人去,將曲府給圍了。」
幕僚錯愕道:「曲府?」
太子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道:「去罷。」
見他不想解釋,幕僚也不敢再多問,臨出門時,他嗅到了一股幽靜的梅花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