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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十分高興地整理行裝、打點府內。
「我們終於能夠一起去看看這世界啦!」
「我要去邊疆高高的城牆上看日落、看日出,每一日都看,同你一起……我要去看鳴沙山、月牙泉,看長河落日圓、墟里上孤煙。」
臨行之前,曲悠去岫青寺禮佛。
她去的那日不巧,天色昏昏,剛進山門便落了雪,跟著她的丫鬟急急地為她披上厚厚的大氅。
她捂著帕子咳嗽,看到帕子上緩緩暈開一片艷麗的血跡。
她知道,什麼鳴沙山月牙泉,她怕是不會有機會看到了。
自從父親入獄、母親去世後,她操持內外,身體越來越差,後來乍逢父親噩耗,又日夜為周檀懸心,病情惡化,每日都離不了湯藥。
她早聽高雲月說亭山上岫青寺靈驗,只是一直沒有得空前來。
佛祖金像垂著眼睛看她,她燒了香,忽地想起臨行前同周檀的對話。
你去過岫青寺嗎?
沒有,不過我去過臨安的寺廟,十四歲那年,我花重金燒了兩支「諸事順利」來祈願。
那……有什麼作用嗎?
嗯,它讓我知道求神拜佛毫無用處,也算是大作用。
曲悠失笑,卻還是恭敬地拜了佛祖,閉上眼睛祈禱。
她想了許多。
想讓自己的身體好些,能夠陪周檀看看這大千世界;想要朝堂清明、律法公正,周檀抱負得展,青史留名。
想要成為一個……能幫得上他的人,至少能聽懂他嘆息中的悲憫,看懂他目光中的凝重。
思來想去,開口只有:「信女希望陪伴夫君久一點、再久一點。」
「希望能得真正的自由……去看看千百年後他在史書中的模樣,去瞧瞧這片土地是否會因他的努力而改變,哪怕只有一分一毫。」
三月初,周檀與她一起踏上了去往鄀州的漫長旅途。
曲悠覺得,周檀大概早看出了她的偽裝,但她既不開口,他便也不點明,自欺欺人,假裝看不見她的蒼白與消瘦,但每日都會親自餵她喝藥。
他們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
有一日,終於能看見鄀州的城牆了,她掙扎著出去,與他一同坐在車轍上。
明明已是四月,邊境卻落了雪。
她看著高高的黑色城牆,依偎在周檀懷裡,很高興地道:「在這城牆上看到的太陽,一定比在汴都看到的美。」
周檀沒有搭話。
她自顧自地說:「霄白,你知道嗎,你於我,就如同一條木舟……道不行,乘浮浮於海,無論何時、身在何地,只要我閉上眼睛,就能和你一起在瀚海漂流。」
「不要傷心……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君……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
只是我這憔悴江南倦客,已不堪聽急管繁弦。
「你於我……」周檀的聲音抖得厲害,良久才把話說下去,「是這白雪皚皚里唯一殊色。」
是他在漆黑的雪夜中摸爬滾打,好不容易求來的一丁點希冀。
曲高和寡。
光同清晝。
曲悠用最後的力氣彎起唇角來笑了笑:「是嗎?」
她閉著眼睛,輕輕地說:「我要先走了……我先到輪迴道上替你探路,替你感受真正的自由,我要去一百年後、一千年後,看看傳言中、史書中的我們,看看你的誓言有沒有實現……」
「好啊,」周檀微笑著答道,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頃刻融化,滴落的不知道是雪水還是眼淚,「你要記得回來告訴我。」
「一定,一定。」
周檀收緊了手臂,城牆在他眼中映出黑色的陰影:「來生,不要再生病了……我願意替你疾病纏身,芳齡早逝。」
她沒有開口阻攔,力氣不多。
「那我也願意替你殫精竭慮,死而後已。」
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
「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她在朦朧之中感覺自己真的變成了一隻蝴蝶——莊周夢裡的蝴蝶,因為她也不知道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她從這具身體上悠悠蕩蕩地飄起,去看其後的幾年。
周檀從鄀州還朝,手刃廢太子,扶明帝登基。
他開始艱難地變法,條目幾經易改。
流言四起,說他諂媚惑君。
明帝生了猜忌,二度罷相後,他傷痕累累地從詔獄出來,孑然一身地回了臨安。
路經清溪時,他寫了一首悼亡詩。
清溪濯新雨,飄搖送故衣。
路過郊外清溪河時,新春又下了細雨,我形單影隻地離開汴都,如一隻飄搖浮舟,只能在河邊送上故衣悼念故人。
木凋骸骨見,雪融世界新。
草木零落的時候,我又回想起親手埋葬你的那一日,如今你芳魂已去,只余骸骨。大雪快要融化了,我亦如雪,待我離開這裡之後,整個世界都會煥然一新。
一切走馬觀花,方生方死。
周檀死在臨安故居的杏花樹下,死前手中還攥著那枚白玉扳指。
「若有來生……」
「不要再遇見我,不要再愛上我了。」
「我會離我熱愛的一切都遠遠的,只要你們平安順遂,縱死也無怨。」
他們不過是在艱難的人世間平靜地相愛了一場,最大的願望也只是共同奔赴每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