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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檀道:「說罷。」
賀三道:「傅大相公請您過府一敘,閒坐論棋。」
他說完便微躬退下了,先前在府中一次,此番在書齋又有一次,兩處都是周檀的私密處所,這侍衛兩番撞見曲悠男裝在此,還保不齊腦子裡在想什麼。
不過此時她沒有細想的心思,周檀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沖她露出一個笑容,笑意未曾入眼,淺淡微涼。
他伸手將那把裝了鑰匙的盒子塞到了曲悠手中,壓低聲音說了一句:「你收好此物,全當它不曾出現,誰問都不要提起,回府去罷,近些日子不要再來刑部。若是……我上次留給你的東西,你應當還沒丟。」
他說完便施然出了書齋,剩下曲悠獨自坐在原地,她低頭看向手中的簡易木盒,忽地想起了什麼,將它放進懷中揣好,便推門走了出去。
秋日天氣微涼,有落葉在庭中積了淺淺一層,她穿著男子官靴於其上走過,發出窸窸窣窣的細微響聲。
*
周檀由一個垂著頭的婢女引入內室時,傅慶年正在窗前下棋。
暮色四合,他身側的窗紙被夕陽染成一片淺金色,薰香冉冉,婢女告退下去,室內一片靜謐。
傅慶年年過半百,依舊精神矍鑠,他回過頭來看見站在門口的周檀,微微一笑,伸手示意他在對面坐下:「霄白,你來了。」
周檀漠然而恭敬地沖他揖手:「傅大相公,安好。」
「我近日安不安好,霄白應該知曉啊,」傅慶年不以為忤,樂呵呵地道,「想當年你殿試之後,在荷香水榭破了我與你老師的一盤殘棋,那一手好棋下得出神入化,我記憶猶新。從那之後,你我再也未曾對弈了罷?」
周檀撩著衣擺在他對側坐下,執白子下了一步,並不看他,只道:「傅大相公日理萬機,再說我也不過投機取巧,得您謬讚了。」
三步之內他便蠶食了對方一片棋子,傅慶年伸手將那些黑棋一枚一枚地取下,仍舊不曾生氣:「棋子罷了,吃了就吃了,左右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棋子,只下這三步,霄白可不要就此自滿。」
周檀道:「自然。」
兩人在室內平靜地下起棋來,傅慶棋進退有度、張弛有法,周檀則顯得急躁了些,鯨吞虎剝,很生猛的棋路。
傅慶年連連搖頭:「你與從前相比,棋路大有不同,年青人有熱血是好事,但不要只憑熱血,傷人傷己哪。」
他簡單兩步,便讓本來焦灼的局勢偏向了己方,周檀落子飛快,仍舊沒有猶豫:「傅大相公與高大相公、與老師,皆是同年進士出身,如今斯人已去,活人相鬥,你死我活,談什麼傷人傷己,不過是同歸於盡罷了。」
局勢形成了一個巧妙的對稱,傅慶年挑眉看他,笑容和煦,話中卻另有深意:「聽聞你與太子同赴了執政的秋日宴,高府有奇珍菊花百盆,你可看得盡興?」
不料周檀卻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傅慶年有些意外,繼續道:「你既知太子並非明君之像,緣何要如此同我作對?」
周檀手中握了一枚棋子,目光移向窗後隱約可見的夕照,露出一個苦笑:「墜樓一案朝野沸騰,登聞鼓下念的訴狀,傅老聽了多少?」
傅慶年溫言道:「自然是皆悉聽聞。」
周檀轉過臉來看他:「彭越此人,從鄀州升入汴都為官時,便有人參過品德,我初入典刑寺時,隨他活動,深知此人有才無德。傅老當初自詡清流領袖,為何要擢拔這樣的人?」
傅慶年拈著一枚黑子,嘆了口氣:「你太年輕了。」
「政治,本就是齷齪的周旋,有人秉著清名風骨,便有人要做骯髒的墊腳石,兩相制衡,各取所需。你想要清明天下,想要人無所求——」
他落子下去:「痴人說夢。」
「傅老此言差矣,我深知人皆有欲,從未想過滿朝為聖,老師……也深知這一點。」周檀泠然道,「即便如此,也不該飲生民之血祭劍以斗,高執政,至少還明此理。」
「你以為他手中乾淨嗎?」傅慶年嗤笑了一聲,「你老師倒乾淨,可是做乾淨的人,就活得久嗎?你自命清高,從詔獄出來浸淫刑部,可有誰來悲憫?你為那些貧賤女子不平,捨棄良多、遭人唾罵,甚至性命垂危,百年以後,千年以後,可會有一人替你正名?」
周檀端坐在他對面,眼睫微顫,落子之手卻不曾顫抖。
「我不需正名,守死善道,只為無愧於心。」
傅慶年嘲諷地搖了搖頭,低下頭卻有些笑不出來——不知何時,他以為對方只憑一腔熱血下的錯棋竟連成一片,織成天羅地網將他困入了死局,方才周檀最後一子落下他才惶然大悟,只是無處可解,盤上勝負已定。
周檀起身告辭,面上既無自矜之色,也無幾分恭謹,他坐在此處,能清楚地看見對方眼神下的堅冰。
「傅大相公,晚輩承讓,先行告辭。」
他走到門口,傅慶年便抬手將棋盤掀翻,棋子嘩嘩啦啦地落地一片,砸出清脆聲響:「不過一局……」
「非也,」周檀並未回頭,躬身撿起了落在他腳邊的一枚黑子,語氣當中卻帶了幾分傲意,「當年荷香水榭初局,您便輸給我了,勝負已定,不需下局。」
作者有話說:
今天好像有點少QAQ我整理一下大綱,八月開始日六吧,相信我肯定能做到!(又開始立fl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