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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悠想起他第一次帶她去看父母的墳墓時的眼神。
或許是愧疚吧……不能復仇,甚至要輔佐的愧疚。
周檀這個人,就是太過理智了一些……從不遷怒,從不連坐,只要認準了該行的「道」,頭破血流也不後悔。
這件事被他自己查到,本應該永遠不見天日。
直到他冒險將消息放給了柏影。
若非有了這個消息,柏影和李緣君不會鋌而走險。
他們都一心以為,宋世翾得知此事,又猜忌周檀,會立刻將他除掉。
畢竟……升米是恩,斗米便成仇。
但周檀從未想過,宋世翾會以為,他當年不肯進棲風小院,如今拋卻性命為他鋪的前路,是因為他有恨意。
這猜忌太誅心了,她只是想想,就覺得心中冷得發痛。
當年詔獄中一無所有的周檀,所有的事情都已做完,聽了自己一手教導長大的孩子說出這種話,萬念俱灰,在從這裡回到牢房的路上,將他披的鶴氅順手轉贈給了路邊的宮女。
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宋世翾說完這些話之後好像立刻便後悔了,他扶著刑架站起身來,連著搖頭,隨後跌跌撞撞地轉身,落荒而逃。
周檀獨自一個人跪在殘餘著血跡的地面上,許久都沒有動一動。
食盒早就放涼了,曲悠挪動著僵硬的身體從黑暗中回到他的身邊,什麼話都沒有說,伸手將他抱在了懷裡。
周檀緩緩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空洞地笑了幾聲,隨後實在沒有忍耐住,吐出了一大口溫熱的鮮血。
第116章 金縷曲(七) ◇
◎雪夜◎
金縷曲(七)
兩個佩刀獄卒將周檀送回詔獄去。
方姓獄卒手中拎著染了血的刑具, 回頭看了一眼,低聲沖身側的人說:「劉大哥,說起來蹊蹺,入了詔獄上三司還能全須全尾地出來的, 這算是頭一個了罷?況且他身側竟還能有佳人相伴……嘖嘖。」
劉大哥回頭看了一眼, 白衣的犯人被一個身披大紅斗篷的貌美女子緊緊扶著, 走得很慢。
今夜受刑之後, 這女子便突兀出現,更是不顧規矩, 非要扶著周檀回去,還是手持天子令牌的兩個暗衛在後面遠遠跟著,他們才敢准許的。
劉大哥道:「方兄弟,慎言, 你可知這位是誰?」
方姓獄卒沒吭聲,聽劉大哥又說了幾句後才詫異道:「啊, 難道是那位?」
劉大哥搖頭:「陛下到底心軟,方才旨意下來,明日就要放他回老家了。」
方姓獄卒道:「天下巴望著他死的人可不少……這廝滿身惡名,如今也算是遭了報應了。」
兩人離周檀和那貌美女子很遠, 踩過地面的積雪, 聲音便被吞沒在了紅牆之中。
周檀身上重新披上了宋世翾為他穿上的鶴氅,曲悠取了斗篷,陪著他緩緩地走在這幽暗的雪夜當中。
雪已經停了,積雪深深, 但月亮高懸天際, 被襯得格外出塵。
曲悠緊緊握著周檀的手, 他的手很涼, 今夜又受了刑,走起路來有些不穩當,有大半個身子都倚在了她身上。
周檀用那張白色的鶴氅把她攬在懷裡,良久沒有說一句話。
他唇角還殘餘著方才的血跡,在煞白的面色上,血跡格外鮮艷。
路走了一半,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子謙只是不敢信……這世界上竟然有你這樣的人。」
周檀側過頭看了她一眼,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中什麼情緒都沒有。
曲悠繼續說:「他不敢信,我也不敢信……在認識你之前,我從來沒有敢想過。」
曲悠覺得自己一生都沒有走過比眼前更加長的路,她一邊說,眼淚一邊全然不受控制地落。
淚眼模糊中,她似乎又看見很多年前跪在甬道邊單薄衣衫的小宮女。
小宮女拽緊了身上的鶴氅,身側有一個印著蓮花紋樣的雨水銅壺,抬頭向她看來,一雙眼睛乾淨得如同天邊的皓月。
直到走出老遠,曲悠回過頭還能看見她在宮牆的陰影下合掌祈禱。
周檀突然伸手為她擦去了眼淚,聲音虛弱,帶著無奈:「別哭了。」
似乎是想要逗她開心些,他咳了一聲,勉力露出一個笑容來:「你在很多很多年後,有沒有看過我的詩?」
曲悠回過神來,拼命點頭:「看過的,每一首都看過。」
周檀眯著眼睛點了點頭,似乎很滿足:「你之前問我,為什麼不好奇史書如何記述我,如今你應該知道,史書上的記述是會騙人的……但是那些詩不會,你讀過,就尋到真實了。」
他順著她的目光往身後看了一眼,緩緩地說:「你不必為我傷心,子謙還是太年青了,那些真實……總有一天他會看見的。」
曲悠站在雪地當中,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詔獄中,像是一種失去的錯覺。
周遭一片寂靜,只有雪花細微的融化聲。
有暗衛帶了些緊張地湊過來,低聲道:「夫人……我送您回府去罷。」
她恍若未聞,轉過身來,看見當年跪在蓮花雨壺一側的小宮女仍在發著抖。
暗衛還想再勸一句,卻被身側另一人攔下,使了個眼色,於是他們便默契地沒有再跟上來。
曲悠獨自一人朝那雨壺走去,鞋底踩過厚厚的積雪,發出輕微的咯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