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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無事。」
蘇朝辭摩挲著手腕上的五色佛珠,又想起一件事來:「對了,臣聽聞周夫人遞了帖子,希望能入詔獄探望一次。難為她了,這三個月都不曾上過書,雖說詔獄不許探望,但陛下就為她破例一次罷。」
宋世翾遲鈍地點了點頭:「自然,我已經為師母遣人過去了。」
二人無話,蘇朝辭起身想要告辭,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宋世翾有話想要對他說,臨到嘴邊,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不想逼迫他什麼,於是沒有細問,拱手告辭了。
*
曲悠進詔獄的時候,只為周檀帶了一碗熱的楊枝甘露。
詔獄不許探望,她要來也只好挑深夜,趁周檀被帶出去行刑的時候過來,宋世翾派了兩個自己的暗衛給她,許她可以隨意挑一日。
她挑了雪下得最深的那一日。
臨見面之前的晚上,她重新做了那個舊夢,夢裡她在甬道邊跪了一夜,第二日親眼看著宋世翾和蘇朝辭從詔獄中抬出了周檀的屍體。
她被這個夢驚得心神不寧。
詔獄行刑之處與牢獄隔了她曾經跪過的那條甬道,行刑的地方與宮牆相連,見面自然方便一些,從前,婷妃也是去那裡見的周檀。
暗衛們為她驅散了掌刑的獄卒,這群人都認得暗衛手中陛下的令牌,況且他們也不是第一次過來了——從前還帶來過宋世翾秘密派來的醫官。
曲悠提了一盞燈進去看他。
為了做戲做全套,他必須逼迫自己在重刑之下認下自己親手寫的那些罪狀,詔獄中人口耳相傳,才會為民間流言增添更多可信度。
蘇朝辭和宋世翾終究不忍,私下裡派來過不少醫官,也再三暗示眾人不能用重刑,是而周檀身上雖有傷,好歹不算要緊。
但曲悠提著燈照亮他的臉的時候,心中還是一顫。
本就是沒有什麼血色的臉,現在閉著眼睛,更如同死去了一般。周檀察覺到有人,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燈光照亮了他眼尾那一顆微小的紅痣。
曲悠將他從刑架上解了下來,急急地問:「你怎麼樣?」
周檀在她懷中咳嗽了兩聲:「無事,都是做戲罷了,你知道的。」
頓了一頓,他忽然笑起來:「你怎麼忍住,這才來看我?」
曲悠伸手抹掉了黑暗中的眼淚,儘量讓聲音聽起來沒有哽咽:「我……我怕我見你這般,什麼都顧不得,只想把你直接帶走,再也不管這些事情。」
二人剛說了沒幾句話,曲悠甚至連手邊食盒的蓋子都沒有打開,暗衛便突然闖了進來,略帶些詫異地低聲道:「夫人,陛下來了。」
周檀一愣,曲悠卻飛快反應過來,提起手邊的食盒,轉身隱入了一側黑暗的道中。暗衛也沒有多話,反正皇帝看見他們,便會知道曲悠今夜來過。
但是宋世翾明顯心神不寧,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們,剛進了行刑的房間,便叫他們全部退下了。
曲悠隔著幾塊腐朽的木柵欄靜靜地聽這對君臣說話,她特意挑今日過來,或許就是為了聽聽他們到底說了什麼。
宋世翾照例問了周檀的傷勢,周檀也一一答了,曲悠聽二人言語,宋世翾似乎並不是第一次來看他。
她在淒冷的黑暗中,聽宋世翾囁嚅了一會兒,隨即道:「老師,冬日太長,明天我便放你走,你跟師母……回臨安去罷。」
周檀聲音溫和,並沒有詫異,反似鬆了一口氣:「你終於……」
「我其實並不想罷相的!」宋世翾垂著頭打斷他,終於露出些孩子氣,「到底是我太年輕了,沒辦法應付朝堂上的黨爭,才讓老師做了這麼大的犧牲,而且……你和蘇先生為什麼沒有事先告訴我,我……」
周檀溫言道:「怕你不同意。」
宋世翾脫了身上潔白的鶴氅,披在了周檀的身上,周檀沒有推辭,任憑他親手為他繫上了衣帶:「今後老師不在朝中,子謙,你要……」
「說實話,老師應該很早就想這麼做了吧。」宋世翾突然打斷了他,低笑了一聲,「老師……你其實,從未想過一直輔佐我,是吧?」
曲悠微微蹙眉,宋世翾這話說得奇怪。
周檀也有些詫異:「子謙……」
「老師,我知道了,」宋世翾牙齒打顫,一字一句地說,「我看見了柏影那張訴狀。」
曲悠沉沉回憶起,柏影臨死之前好像確實提到過「訴狀」,只是不知……
周檀反應巨大,聲音都有些變化:「你、你從哪裡看到的?是誰呈給你的?你……」
「當年,你遲遲不來棲風小院,我擔驚受怕地等了你許久許久……如今,你執意要走,甚至不惜毀損名聲,」宋世翾仿佛在自言自語,聲音很輕,「原來,竟是這個緣故啊……你父母死在我的暗衛手裡,你恨我,我也能明白的。」
誅心之語。
曲悠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在那一剎那,她想清楚了很多年的詔獄中發生的一切。
白湫和周恕的死去並非意外,是發現了臨安城郊宋世翾的蹤跡。
二人終歸不是平民百姓,保護宋世翾的景王府暗衛不得不痛下殺手,周檀一路探究真相,尋到了那張「訴狀」。
但說到底……此事不能怪宋世翾啊。
那應該怪誰呢?
他自己查到了這件事,連蘇朝辭都沒有知會,決意將委屈囫圇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