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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前在府中時,被父親逼婚急了,也曾想過,倘若我只是平民女子,婚事不是政治博弈的工具……我定也要在街頭巷尾開個鋪子,做女掌柜,郎君若是得用,便招來做個小廝,若不得用,就叫他吃軟飯。」
她托著腮坐在曲悠身側,誠懇地道:「你不必為我擔憂,如今我大仇得報,怎麼樣也會對得起父母親當日囑託,好好活下去,是廢太子構陷父親,就算今後我在汴都城內碰見從前相識的世家小姐,我也會坦然相對,非我之過,我絕不懲罰自己。」
言語間便有丫鬟將高雲月喚出去選帕子,曲悠拿她挑好的金步搖為葉流春斜簪上,笑道:「我祝春姐姐和十三先生白頭偕老。」
葉流春對著銅鏡,苦笑了一聲:「我從前也沒有想過與他白頭偕老。」
曲悠望著她銅鏡中的面容,想起了她在高府後園中唱起的那支曲子,本想多問一句,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葉流春伸手撫平肩頭褶皺,攥住了她的手:「罷了,浪子回頭心未死,我願意再試一次的。」
四日前周檀剛剛拜相,將朝野之中的爭論推到了高潮。
他之前被參任人唯親,與白沙汀的關係本有些尷尬,可他還是來了對方的婚宴現場。
蘇朝辭與他隔桌坐著,視線對上,不自然地遙遙舉杯,並未多話。
拿到相印的第一日,周檀便將政事堂中的其餘三位掌令和六位閣臣召至正堂,直截了當地道:「我欲以削花之名變法,望諸君助我。」
此事十分突然,就連蘇朝辭也覺得有些意外。
他仔細瞧過周檀草擬的條令,周檀托削花之名變法,大刀闊斧,在胤律中增補了二十四條,變動最大的是吏治和軍制。
這法令每一條都可稱得上是切中時弊,角度新穎,不乏嘔心瀝血的反覆錘鍊,他看一眼便知周檀費了苦心。
只是……
蘇朝辭在眾人俱告辭之後的政事堂倒吸了一口冷氣,將那條令文書拍於桌上,開口道:「你可知曉,你若想要變法,不能用這樣的條款。」
歷代變法者總是艱難。
只要改革,勢必會觸動舊貴族和門閥勛貴的利益,他們不在乎王朝的主人,只在乎眼前看得見的東西,新朝初立,誰敢挑這個頭,一定會被眾人拖下水去踩死。
前人的血還沒有干透。
周檀眼睫微顫,明知故問:「為何?」
「先帝在時,朝中……」蘇朝辭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把話咽了下去,「誰不知如今積弊良多,可你要變,總得徐徐圖之,要造勢,要試探,要虛與委蛇地顧著勳爵世家,要打點上下……你不是第一日入朝堂,這些手段,你難道不知道?」
周檀深深地望著他,露出個笑容來:「我自然知道。」
「那你……」
「可朝辭,你知道嗎,百姓已經不信任官府了。」
周檀咳了一聲,繼續道:「我在刑部時,先後經手過許多樁案子,譬如那震驚朝野的墜樓一案,上下所涉官員何止百人,查出的又有幾個?告示貼出,百姓無不譏諷嘲弄,夫人亦提起過,若遭禍事,他們首先想的已經不是報官了。」
蘇朝辭沉默。
「徐徐圖之?可是,我們要怎麼讓步呢?為了那些勛貴的支持,我們可以犧牲百姓的利益嗎?若沒有這樣的雷霆法令,你以為,這積攢了不計時日的風氣,能扭轉得過來嗎?」
周檀雙手撐在案上,彎腰看他:「除你之外,政事堂的老大人多信奉無為,守成難變,就算他們可以被說服,我卻沒有那麼多時間了。」
蘇朝辭愕然道:「什麼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周檀直起身,避開了他的視線,「你所說的話,我全都想過了,如今四野初定,律法不嚴,東有飛漲物價,南有水患,西韶雖肯納貢,但仍不安定啊……陛下年少,各地公侯明面恭順,誰不是虎視眈眈,這江山,真的等得起?」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蘇朝辭感覺自己的言語在發抖,「這件事情一旦失敗,你有沒有想過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周檀淡淡地回道:「有些事情,必得有人去做。」
蘇朝辭抬手摔了案前的鎮紙:「那你為何不跟我提前商量?」
鎮紙是白玉所制,碎片飛濺,周檀往後退了一步,忽地笑了起來。
蘇朝辭問:「你笑什麼?」
政事堂中堆了歷朝歷代的陳年書卷奏本,紙墨如山,周檀抬手指著身後一面書牆,寬大袖口被開著的花窗吹進來的風鼓得獵獵作響:「大胤向來重文輕武,你,你們,這些先賢傳上的士大夫,還有政事堂中、朝堂之上汲汲營營的諸位官僚,你們求的是什麼?」
蘇朝辭從未見過他這般情態,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我……」
他想起當年瓊林夜宴,顧之言問過同樣的問題,周檀答後,滿庭卻都笑了。
「年青士子,總是如此。」
「倒讓我想起我當年剛入朝時,亦有如此赤子天真……」
夜宴滿庭花開,靜水沉晝。
蘇朝辭突然忘了當時自己的答案,但周檀的答案,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我來替你答,」周檀放下了手,眼中湧起淡淡嘲諷,「文臣,求的是生前、身後名。」
「先帝在時,諫院冷落,如今子謙登基,倒是重拾昔日熱鬧。諫議大夫閉著眼睛,不去聽四面八方的哭聲,一心盯著陛下,盯著權柄,甚至渴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夠死諫堂前,血染庭柱、名垂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