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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馬寺的僧人們認為薛懷義是犯瘋病了,有人將他的反常奏告宮中,女皇對此一笑置之,本來就是個瘋和尚,從小胡言亂語慣的,不必跟他認真。女皇又說,不過也別小覷了瘋和尚,當初他奉命修建明堂也是功勳卓然的,沒有超過限期,也沒有多花國庫一文錢。奏告者從女皇的話語中感受到某種緣於舊情的袒護,也就不敢對薛懷義稍有造次。幾天之後便發生了那場嚇人的火災。是一個狂風之夜,值夜的宮人們突然發現萬象神宮的天頂上冒出了一片火焰,火借風勢很快蔓延開來,整個宮城被火光映紅了,巨梁嗶啪焚燒之際夜空亮如白晝。驚慌失措的宮人們傾宮而出,用一盆盆水澆滅了朝四處擴散的數條火龍,但萬象神宮卻是保不住了,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它的九條巨龍檐頭被火焰吞噬,九隻金鳳的雙翅飄然飛離它的枝頭,一座驚世駭俗的神聖殿堂在黑風紅火中慢慢傾頹,在黎明時分終於化為一堆溫熱的廢墟。受驚的宮人們沒有想到誰是縱火犯,許多人懷疑那是神明顯聖的天火。上陽宮裡的女皇也看見了明堂的巨火,女皇被上官婉兒攙扶著望著那一片火光,起初還能鎮定,但看到後來她的身體便左右搖晃起來,宮人們急忙把她扶回宮中。女皇面色煞白地躺在龍榻上,她說,婉兒,是天譴嗎?婉兒說,陛下不必多慮,依我看是有人故意縱火。女皇忽然悲傷地轉過臉去,我知道是誰縱火,是那個該死的瘋和尚。女皇幾乎是呻吟著自語,是我把他寵壞了,他居然敢燒皇宮,他居然把萬象神宮燒掉了。匿藏於白馬寺的縱火者已經引火燒身,但是薛懷義仍然半瘋半狂地酣睡著。有一天白馬寺來了位不速之客,是太平公主的侍女趙娟兒,趙娟兒來請薛懷義赴瑤光殿公主的便宴,薛懷義就哈哈大笑道,我與太平公主情誼甚篤,她來請我自然要去,去又如何,皇上不忍殺我,公主便捨得殺我嗎?薛懷義不知道太平公主是受母親之託去除他這條禍根的。薛懷義之死極為奇異生動,據說他死於二十四名宮婢之手,二十四名宮婢從瑤光殿的花叢里撲出來,用一張大網罩住了那個恃寵賣瘋的和尚,然後跑來了十五名壯士,十五壯士每人持一木棍,朝網中人各擊一棍,薛懷義便悄無聲息一命嗚呼了。後來太平公主咯咯笑著向母親描述了薛懷義在網中掙扎時的情景,但是女皇厲聲喝止了太平公主,別再提他了,女皇說,那個瘋和尚讓我噁心。

    女皇登基以來一直頻繁做著改元換代之事,到了證聖元年,女皇對此的想像力已臨登峰造極之境,這一年女皇將年號改為天冊萬歲,並自稱天冊金輪大聖皇帝。

    人們不習慣這些浮華古怪的諡號,但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女皇喜歡變化,女皇愈近老邁愈喜歡新的變化,許多臣吏失望地發現,他們獻媚於女皇的腳步永遠趕不上她奇思怪想的速度。宮廷群臣仍然在女皇身邊上演著明爭暗鬥你死我活的好戲。鐵腕宰相李昭德的好時光並不長久,不僅是來俊臣、武承嗣,許多朝廷重臣都對內史李昭德充滿了反感、嫉妒和憎恨,女皇在不斷聽到群臣彈劾李昭德的諫奏後,終於將其貶遷嶺南,與此同時受賄案發的來俊臣也被趕出了京城。人們說假如李、來二臣如此老死異鄉也算個圓滿的結局,但兩年以後女皇恰恰把他們召回京都,分別任職監察御史和司僕少卿。冤家路窄的較量由此開始。據說是李昭德先發現了來俊臣比以前更嚴重的索賄罪證,正欲告發時來俊臣卻先下手為強,來俊臣與李昭德的另一位仇人秋官侍郎皇甫丈備聯手誣告李昭德的反心,先把李昭德推入了大獄。假如來俊臣就此洗手,或許也能免其與李昭德殊途同歸之運,但來俊臣無法抑制他復仇與殺人的瘋狂,來俊臣還想除掉武承嗣及武氏諸王,他與心腹們密謀以武承嗣逼搶民女為妾之事作突破口,一舉告發武氏諸王的謀反企圖,但一個叫衛遂忠的心腹卻悄悄把消息通報了武承嗣。於是一個奇妙的連環套出現了,武氏諸王採取的是同樣的先發制人的手段,他們發動了司刑卿杜景儉和內史王及善數名朝臣上奏女皇,請求對索賄受賄民憤極大的來俊臣處以極刑。

    據說女皇那段時間寢食不安,情緒變幻無常,對於李昭德和來俊臣的極刑遲遲未予敕許。她對上官婉兒說,這兩個人都是我的可用之材,殺他們令我有切膚之痛,可是不殺又不足以平息群臣之心,我害怕殺錯人,我得想個辦法知道誰該殺誰不該殺。上官婉兒說,這可難了,群臣對任何人的評價都是眾口不一,難辨真偽。女皇沉默了一會說,或許只有殺雞取卵,把兩個人殺了棄市,讓百姓們面對屍首,他們自然會有不同的反應,好人壞人讓百姓們說了算。於是就有李昭德和來俊臣同赴刑場的戲劇性場面。適逢烏雲滿天燠熱難耐的六月炎夏,洛陽百姓在雷鳴電閃中觀看了一代名臣李昭德和來俊臣的死刑。他們記得李、來二臣臨死前始終怒目相向著,假如不是各含口枚,他們相信會聽到二位死犯最後的精采的辯論或攻訐。

    刀光閃爍處人頭落地,豆大的雨點朝血腥的刑場傾盆而下,執刑的刑吏們匆忙到檐柵下避雨,一邊靜觀百姓們對兩具屍首的反應。他們看見圍觀的人群突然呼嘯著湧向來俊臣的屍首,許多男人撩開衣服朝死屍撒尿,更有幾個服喪的婦人哭嚎著去撕扯來俊臣的手腳。刑吏們心驚肉跳,轉而去看李昭德的屍首,雨沖刷著死者的頭顱和周圍的血污,沒有人去打擾他的歸天之路,後來有兩個老人拿了一張糙席蓋在李昭德的屍首上,刑吏們聽見了兩個老人簡短的對話,一個說,李昭德是個清官。另一個說,我不知道他是清官還是貪官,我光知道是他修好了洛水上的中橋。

    後來執刑官向女皇如實稟奏了刑場的所見所聞,女皇聽後說,來俊臣殺對了,再施赤族之誅以平百姓之怒。過了一會兒女皇又說,李昭德為小人所害,我也深感痛惜,擇一風水吉地為他修個好墓地吧。

    美少年張昌宗於萬歲通天二年進入上陽宮女皇的寢殿,他是太平公主從民間尋覓到的一味長生不老的妙藥,太平公主堅信蒼老的母親會從少年精血中再獲青春活力,她把張昌宗帶進母親的宮中,就象攜帶一樣神秘珍貴的禮物,而女皇一見面前這位玉樹臨風的少年,淡漠慵倦的眼睛果然射出一種灼熱的愛欲之光。女皇把這件活的禮物留在了宮中。

    這一年張昌宗十八歲,他像一條溫馴可愛的小魚輕啄女皇干滯枯皺的肌膚,柔滑的善解人意的雲雨無比美妙,女皇臉上的風霜之痕被一種奇異的紅潤所替代,她從枕邊少年的身上聞到了某種如夢如幻的氣息,是紫檀、蘭麝與辱香混合的氣息,它使女皇重溫了長安舊宮時代那個少女媚娘的氣息,它使女皇依稀觸摸了自己的少女時代,這很奇妙也令女皇傷感,因此女皇在雲雨之後的喜悅中常常發出類似呻吟的呼喚聲,媚娘,媚娘,媚娘。張昌宗後來知道媚娘是女皇的辱名。

    美少年張昌宗在上陽宮裡如魚得水,伺候一個老婦人的床第之事在他是舉手之勞,因此得到的榮華富貴卻是宮外少年可望而不可及的,張昌宗進宮五天便被女皇封為銀青光祿大夫,獲贈洛陽豪宅、奴婢、牛馬和絹帛五百匹。張昌宗有一天回到他的貧寒之家,看見他哥哥張易之正在撫琴弄樂,張昌宗對他哥哥說,別在這裡對牆撫琴了,我帶你進宮去見女皇,你擅製藥物精通音律,風月之事無師自通,女皇必定也會把你留在宮中。張易之問,也會封我光祿大夫嗎?張昌宗就大笑起來說,不管是光祿大夫還是光福大夫,封個五品是沒有問題的。女皇果然對張易之也一見鍾情,張易之果然在入宮當天就被封為四品的尚乘奉御。

    從這一年的春天起,張氏兄弟像一對金絲鳥依偎在女皇懷裡,上陽宮的宮婢們常常看見弟弟坐在女皇的腳邊,哥哥倚在女皇的肩上,落日晨星式的性事使宮婢們不敢正視,她們發現蒼老的女皇春風駘蕩,她正用枯皺的雙唇貪婪地吮吸張氏兄弟的青春汁液。誰也不敢相信,女皇的暮年後來成為她一生最美好的yín盪時代。有人以一種超越世俗的論調談論女皇的暮年之愛,與太平公主的初衷竟然如出一轍,女皇對床第之歡歷來看得很輕,張氏兄弟不過是她的長生不老之藥。

    女皇有一天做了一個怪夢,夢見一隻鸚鵡好不容易逃出樊籠,雙翅卻突然垂斷了,夢見那隻鸚鵡在花泥風雨里痛苦地鳴叫著,卻不能飛起來。女皇夢醒後一陣悵惘,她依稀覺得這個夢暗含玄機,把夢境向榻前的張家兄弟細細陳述,張易之的回答不知所云,張昌宗則自作聰明地叫起來,陛下,一定有小人想謀害我們兄弟。女皇忍俊不禁地笑起來,在張昌宗的粉臉上擰了一把,胡謅,女皇說,我雖然疼愛你們兄弟,但我夢見的鸚鵡雙翅卻萬萬不會是你們兄弟。前朝老臣狄仁傑那時歷經沉浮恢復宰相之職,狄仁傑不知道女皇召他入宮是福是禍,他記得女皇那天的表情異樣,而且她第一次不施濃妝地暴露在臣相面前,憔悴、枯癟,白髮蒼蒼,她的寧靜而疲憊的目光告訴狄仁傑這次召見非同尋常。女皇說,狄卿你素來擅長解夢,能否為我化解一個怪夢呢?狄仁傑覺得蹊蹺,他從來沒有解夢的特長,但當女皇緊接著陳述鸚鵡之夢時,狄仁傑明白了一切,狄仁傑說,臣以為陛下夢中的鸚鵡就指陛下聖身,兩隻翅膀可以拆解為兩名皇子,廬陵王哲和太子旦。

    女皇說,可是我夢見鸚鵡的雙翅折斷了,鸚鵡怎麼也飛不起來。狄仁傑說,臣以為鸚鵡要飛起來必須先動雙翅,或許現在是陛下召回廬陵王擇定皇嗣的時候了。

    狄仁傑看見女皇的臉上浮出一絲辛酸而欣慰的微笑,女皇的微笑意味著她在皇嗣問題上終於做出了眾望所歸的抉擇,而武承嗣或武三思之輩對帝位的覬覦也終成泡影,狄仁傑因此與女皇相視而笑,但他緊接著聽見女皇的一聲幽深的喟嘆,嗚呼哀哉,大周帝國只有我武照一代了。一聲喟嘆也使狄仁傑感慨萬千:這個婦人漸漸老去,但她非凡的悟性、智慧和預見力仍然不讓鬚眉,真乃一代天驕。神功二年三月的一個黃昏,一隊落滿風塵的車馬悄然通過洛陽城門,所有車窗緊閉帷幔低垂,即使是守門的衛兵也不知道,是放逐多年的廬陵王一家奉詔回京了。據說廬陵王哲接到回京詔敕時面色慘白,他懷疑回京之路就是母親為他安排的死亡之路,及至後來見到闊別多年的母親,她的白髮她的微笑和聲音告訴他,回宮並非就是死路,母親已經垂垂老矣,母親正在為皇嗣人選左右為難,她的滅親殺子故事或許只是過去的故事了。

    半年之後女皇冊立廬陵王哲為皇太子,原來的太子旦則恢復相王之稱。在冊立太子的大典上,文武百官看見了那個在大唐時代曇花一現的中宗皇帝,他不再是他們記憶中那個輕浮愚蠢的年輕皇帝,現在他是一個神情呆滯身材肥胖的四十三歲的太子,當四十三歲的太子在鍾樂聲中接受太子之冠時,人們看見二十年的血雨腥風從眼前一掠而過。假如有誰認為七十歲的女皇已經老眼昏花,假如有誰想在女皇眼前與美男子張昌宗暗送秋波,那他就大錯特錯了,上官婉兒在女皇身邊受寵多年,想不到為了一個張昌宗惹怒了女皇,當宮婢們看見上官婉兒突然尖叫著從餐席上逃出來,她們並不知道餐席上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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