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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望軒當然還要留人,旁邊的宋子顯白眼都快翻上天了,索性直接按下這沒眼色的傢伙的肩膀,站起來笑道:「姜校尉事忙,先走便罷,我們改日再約。」
姜錦勉勉強強地笑了笑,她強忍住遷怒的衝動,幾乎是拂袖而去。
一桌子人面面相覷,裴臨眼神黯淡,丟下酒杯追了出去。
已近宵禁,外頭夜風呼嘯,姜錦頂著風、騎上馬,徑直往最近的城門奔。
發現裴臨重生之後,她固然是憤怒的,可是這樣的震怒之中,到底有沒有夾雜著一絲重逢的歡喜?她也不清楚。
意識到這一點後,胸口就像堵著一團燒得烈烈作響的火,直把姜錦灼得眼眶泛紅,幾欲迎風落淚。
城門正要落鎖,好在守兵認識她,才得以趕在落鎖前疾馳而出。
姜錦在山間縱馬狂奔,讓冷風逼自己冷靜下來。
耳畔山風陣陣,可今生所歷的一幕幕在眼前瘋狂輪轉,讓她想清醒都不能。
姜錦咬著牙,不許自己為他掉眼淚。
可是……他怎麼敢?
她死死咬住下唇,卻控制不住眼淚簌簌地掉。
他怎麼敢這樣騙她?
欺騙她的感情,玩弄她的真心,就這麼讓他快活嗎?
這一世那些讓她動容的細節,就這麼變成了一道那時他舉箸毫不猶疑地挾向的魚膾。
讓她噁心,讓她反胃。
空氣中氤氳著絲絲縷縷的潮氣,姜錦緩緩抬起輕顫的眼睫,目光空泛,望向今時的月亮。
她竟不知,她除卻一身血肉,到底還有什麼好值得裴臨圖謀的?
果然是她太傻,總把他那些和前世曾經不一樣的地方歸結於可能的改變。可若不是他經歷過和她如出一轍的一切,他身上又怎會發生這樣天翻地覆的改變?
裴臨怕是早就重生了,卻生生瞞她到現在。
剖開兩輩子的真誠袒露給一個騙子,姜錦忽然不知道,自己和他誰更可笑一點。
身後緊綴著馬蹄聲,清凌凌的月色映照之下,她臉上交錯的淚痕閃著光。
前腳起身,後腳裴臨就跟了出來。
她沒聾,她當然都聽得見。
馬蹄聲始終沒有遠離,就像一道驅之不散的幽魂。姜錦扼緊韁繩,勒住馬,卻沒有回頭的意思。
她不想見到他,也不想讓他看見這些眼淚。
憑什麼呢?
憑什麼他還是可以讓她重蹈覆轍?
兩輩子都把她騙得團團轉,很有趣嗎?
姜錦閉眼,深呼一吸,強壓下去的情緒還是從話語中透了出來,她說:「滾,別逼我動手。」
她連憤怒的眼神都欠奉。
裴臨動作一頓。
這樣的結果,並不讓他感到意外。
隱瞞重生事宜的日日夜夜裡,他無數次料想過這樣的結局。
裴臨垂下眼帘,只是神色終歸寂寥,他說:「晚來風涼,回去再說。總不能在山裡過夜。」
溫言慢語,好生體貼。
他這般關懷的語氣精準戳中了姜錦的逆鱗。
她憎惡他所做的一切「為她好」。
憎惡她病得快死了,他還要對著鍋子邊那幾盤羊肉,輕描淡寫地對她說,少食發物。
她緊攥韁繩,幾乎要將粗麻勒進手心腠里,可即便如此,還是忍無可忍。
馬背上,披著一身月光的姜錦,猛然掉轉馬頭,高舉起馬鞭朝後一揚——
夏夜濕漉漉的空氣中,炸開了一記清脆的鞭響。
長鞭的尾端堪堪擦過裴臨鬢邊,雖未卷破他的皮肉,但凌厲的鞭風卻還是划過他的側臉,在鋒利的下頜之上留下一道醒目的紅痕。
她的發難來得突然,但以裴臨的能力,這是無論如何都來得及反應的距離。
就像那道流矢。
掌心被反震到發麻,姜錦甚至分不清這種痛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她的幻覺,她只是直面著裴臨的眼神,用最兇狠的語氣沖他大喊:「滾——」
逐影受驚、連連咴鳴,馬背上的裴臨卻只靜靜地抬手,輕撫自己頰側那一道發燙的紅痕。
她還有氣要發,好事情。
頂著姜錦幾乎能把他灼穿的目光,裴臨翻身下馬,解了腰間挎著的佩劍、蹀躞帶上的短刀,連綁在護手裡的薄刃都除了。
他揉動手腕,道:「枕戈待旦慣了,如此輕快,還有些不適應。」
然後一步一步,朝馬上的姜錦走去。
——武將自除兵器,幾乎與舉手示降無異。
姜錦收了馬鞭,眼神落在那記侮辱性的紅痕之上,神情晦暗不明。
她連嘲諷的假笑都扯不出來,只冷冷斥道:「你這是在搖尾乞憐嗎?」
幽深的夜色里,她可以很明顯得看到,裴臨深吸了一口氣。
他沒能繼續走近。
因為她已然拔劍出鞘,而鋒利的劍尖正對著他的咽喉。
與之而來的話音冰寒,「不要以為,我不會真的動手。」
裴臨垂眸,在劍光的反射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他有想過她會是什麼反應。
他利用了她對舊情的眷念,精心羅織了一場騙局,她是一定會對他心動的。
而朝夕相處,他也一定瞞不了一輩子。
所以,當她發覺自己再度被蒙在鼓裡,那絲絲縷縷的心動,足以讓她判他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