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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還顧得上什麼前世今生?姜錦往頭頂上一瞥,見床上正對的那一塊屋頂並沒有漏水的痕跡,才舒了一口氣。
老獵戶姜游過世以後,這間屋子無人居住,所以在雨季來臨之前要檢漏的時候,姜錦偷了懶,沒管這裡,只管了自己屋裡遮頭的瓦。
反正她知道,再過不了多久她就要離開這片山村了。
上輩子的她沒見過什麼世面,作為勤懇的老實村姑,大概是認認真真修繕了整座屋子的。
還是不能偷懶,一偷懶比上輩子還倒霉,姜錦腹誹。
她揉了揉被椅背硌得有些發麻的臉頰,正想著出去找些物什來修繕應急,忽聽得身後的裴臨叫住了她。
他的聲音略微有些艱澀,不過比之之前破風箱般的動靜還是好了許多,「雨這麼大,姜娘子要去何處?」
腳步聲沒停,繼續出去了。
沒聽見姜錦的回答,裴臨抬頭,不多時,便見身形纖瘦的姑娘抱著個篾箱子走了進來。
她的裙衫上甚至還有他的血。
她揚著頭,額前的髮絲規規整整地全梳了上去,露出一張不算白淨的杏核臉,五官標緻,怎麼也稱得上村頭一枝花。
只不過山野中缺衣少食,縱然是美,也不免樸拙。
可那一雙眼睛卻在黑夜裡亮得嚇人,是健康的神采。
裴臨微微一怔,像是不由自主地墜入了這一點不可得的光彩中。
姜錦放下篾箱,踩著疊在椅子上的木凳往上爬,餘光一掃,便知裴臨在打量自己。
他生在世家大族,心眼子能比她多幾百個,剛撿了條命回來,多看她幾眼也正常,姜錦不以為意。
她拿著翻出來的舊瓦片在屋頂漏處比劃著名,這才開始回答裴臨方才的問題:「雨這麼大,當然是要補漏了。你唇角溢血,只怕肺腑也受了傷,不好挪動。若是淋了髒雨,生了瘡瘍,怕是死得很快哦。」
她的尾音帶著輕快的笑意,就像綿綿的柳絲,無風也能飄起來。
輕快到仿佛不是在破屋修頂,而是在春天的曠野里馭馬前行。
「你很辛苦。」裴臨忽然說。
姜錦眉峰微挑,低眸看向他:「公子儀表堂堂,想必出身世家罷,竟也看得到尋常人的辛苦,而不是嫌我一個女子竄上跳下的太粗鄙?」
裴臨低笑一聲,「世家大族又算什麼東西,藏污納垢的骯髒地方罷了。」
倒像是他會發出來的感慨。
姜錦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目光。
這一回,他命懸一線、流落山間,那些追殺他的殺手和刺客,其實就是他的父親、冀州刺史裴肅親自下令派來的。
這些事情,姜錦心裡一清二楚,然而她沒打算和裴臨再糾纏一輩子,故而沒有追問下去。
她笑道:「我一個小小獵戶女,救下你也是擔了風險的,眼下卻連公子你尊姓大名都不知曉,怕是……」
姜錦在盡力表現自己市儈的一面。
她不信這樣的嘴臉,還能讓今夜在裴臨心裡留下什麼「美救英雄」的好印象。
不過說來也好笑,姜錦上輩子存心利用,卻要在裴臨面前裝得心底純善、並無所圖;這輩子她不想再同他有瓜葛,反倒演得十足的有所圖謀。
可惜的是,上輩子算盤打得太響,被那時已經初具後來裴節度氣場的少年郎君聽得分明。
他對她冷冷說,他會答允她一件事情,只要他能做到,這便算是報她救命之恩,他不會予取予求、也不會忘恩負義,叫她不必惺惺作態。
不過,討人喜歡很難,討人嫌想必容易很多吧?
姜錦正想著,便聽得裴臨開口:「在下姓崔,救命之恩,來日必定報償,姑娘且放心。」
和前世別無二致的回答。
他果然和前世一樣,報的是他母家的姓氏,姜錦一哂。
她那便宜爹自稱是老鰥夫,帶著她住在這個山溝里,然而他很不會帶孩子,姜錦一度疑心過他壓根就討不到媳婦,鰥夫不過是自諱罷了。
所以,她幾乎是自力更生地長大的,上房揭瓦、補漏砌牆這種小事難不倒她。
修好了,姜錦直接從墊得快有一人高的木凳上一躍而下。
她拍了拍手掌,道:「好了,應一晚急足夠。等雨停了,再從外修補。」
裴臨卻似乎對她的經歷很感興趣,他眉梢微動,道:「你似乎很擅長這些。」
姜錦坦然應答:「這些瑣事,自然是常要料理的。」
前世隨裴臨一起入長安受封時,她耳聞過太多譏諷,說她是鄉野村婦,粗俗不堪。
姜錦不是沒介意過這些。
為了這些細碎的風言風語,她甚至一度恥於提及自己這些肩挑手提的經歷,還去學過長安貴女們的做派。
可惜骨子裡壓根沒有虛無縹緲的尊貴氣質,無論怎樣做都是東施效顰。
好在後來姜錦想明白了。
她活得堂堂正正,此生所得無一不是靠自己得來的,相比之下,該是那些吃穿用度皆靠人供奉的人抬不起頭才對。
重活一世,她就更不在乎這些了。他問,她便答。
姜錦輕抬眼睫,見裴臨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她臉上,她正要偏過頭去避開他的視線,忽然就看見了他肩頭滲出來的一點鮮艷紅意。
她不甚禮貌地指了指那裡,道:「傷口應該是裂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