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頁
前年歲尾冬末,趕上突厥來犯情勢危急,她甚至還主動挑頭,率著幾隊婦人一起協助後勤,幾回都親自上了城牆運送箭鏃、吃食。
直到後來,郜國黨連同魏博起兵舉事,裴煥君幾次三番地利誘,意圖憑藉姻親拖范陽一起下水。可惜他的算盤落了空,范陽真正的當權人薛靖瑤自是沒有應允。
倒不是別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因為盧寶川眼疾在身,白日也時常不能視物。頂樑柱的情形不穩,這一年多已經是勉力支撐,這個時候冒進貪圖可不是好主意。
如此一來,裴清妍在范陽難免尷尬,好在她的丈夫並不是傻子,感知到她的惶惑,做了不少實際的安撫,後來還在出事前將把她的親娘提前撈到了范陽安置。
人心都是肉長的,幾分假意也變成了真心。
有那麼一回閒話,姜錦甚至聽見裴清妍漫不經心地隨口說:「就算哪日他當真瞎了,我卻還沒有,我可以做他的眼睛。」
話雖如此,倒也不是真希望誰瞎了,為著盧寶川的眼疾,裴清妍廢了不少心思,一直在尋辦法醫治。
世情如此,很難琢磨。
姜錦心下猜她又是去哪尋偏方去了,盧寶川的眼疾一直被瞞得死死的,只有少數幾個人知曉,她沒有帶侍女一起,倒也說得過去。
只是為何又要提前留話,說沒回來就找人救她?
姜錦一時想不明白,她提著警惕,率人按侍女所述方向去找人去了。
雖是青霄白日的,但這一帶野村眾多,荒廢的民居、起伏的小山包不少,並不好找。
不知具體方位,只得散開來在附近的郊野里搜尋。
姜錦心裡有些詭異的擔心,她吩咐下去:「各找各的,一人找一路,找到了就拉動響竹,半個時辰後,不管找沒找到,我們在這裡再碰一碰頭。」
眾人應是,旋即四散開來。姜錦亦提著小心去了。
她倒沒覺得裴清妍是碰著了什麼惡徒,不過,這一片荒山野嶺的,虎豹沒有,豺狼卻不少,若是裴清妍真的倒霉碰上了,那也是麻煩事一樁。
約莫走了半刻來鍾,路過一處荒敗的矮房時,姜錦無意識地往裡瞄了一眼。
耳畔忽然傳來一陣蹊蹺的風聲。
姜錦眼皮一跳,她抬起頭,反手握住了劍柄。
原是一隻停在窗台上的鳥兒受了她的腳步驚動,搖著翅膀飛走了。
姜錦也正要走,還未收回目光,身後忽有人喊她名字。
「阿錦——」
這聲音……
姜錦驚愕轉身。
土屋後矮檐下,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
熟悉是因為,眼前這人,便是許久未見的裴煥君。
——他正靠坐在土牆旁的石墩上,地上甚至還擺了兩隻茶杯、一隻茶壺。仿佛這不是陌生人棄之不用的宅院,而是他的刺史府。
陌生則是因為,他幾乎瘦脫了相,本就高聳的顴骨突出到嚇人,泛著青紫的眼窩更是深深凹了進去,整個人透出一股極為陰鬱可怕的氣質。
姜錦心裡咯噔一下。
她雖未至長安,但並不是聾子瞎子,對那邊的情況一無所知。
裴煥君這是……逃出生天了?
腦內閃過千百個念頭,最後只剩下一個殺字。姜錦的腳後跟幾不可察地往後挪了挪,按在劍柄上的手剛要開始動作,突然就停住了。
她的視線逐漸往下移,看見了暈在一旁的裴清妍。
頸後有淤紫,一看便是被人打暈的。
「我這個女兒還是不中用啊,」裴煥君像是看出了姜錦的疑惑,感嘆道:「這麼久,都沒發現後換到身邊的侍女,並不忠心於她。」
幾乎是剎那間,姜錦聽懂了,她抬了抬嘴角,勾出一點戲謔的笑。
「今日,是你把自己的女兒騙出來,又讓她的侍女引我到這裡。」
姜錦頓了頓,有些疑惑地道:「不曾聽聞裴大人有何拳腳功夫,孤身來這兒,就不怕我對你動手,把你殺了?莫不成還覺著,你可以拿……」
她伸出食指,好笑地指了指裴清妍,「你總不會是想拿自己女兒的性命,威脅我吧?」
裴煥君像是嘆了口氣,他的眼神怎麼看都有些迷離,透著不清醒的意味,他緩緩道:「阿錦,你這是怪我事敗了嗎?」
聽到這聲阿錦,姜錦胃裡翻騰,險些就嘔了出來。
她知道他是在叫誰。
大抵是自焚而亡的郜國公主的小字抑或小名。
名字本身並無罪過,姜錦噁心的是薄情寡義的人。
拿親女算計來去不說,早在他籌謀的叛亂伊始,為了打朝廷和餘下各地一個出其不意,裴煥君將眷屬全數留在風口浪尖之地,連枕邊人亦未知會分毫。
他的妻子王氏,直到刀劍就要加身都不知發生了什麼,若非盧寶川派人去救,只怕被害死了都不知自己是怎麼死的。
姜錦能猜到裴煥君如何作想。
大概除了他效忠的公主,其餘凡俗人等,一概不過是墊腳石,血脈相連又如何,朝夕共枕又如何,死了就死了。
如此犧牲下,這份忠誠是多麼偉大。
事到如今,他還在用虔誠到不加遮掩的眼神看著她,看著他誓死效忠的公主「遺孤」。
甚至,他還在循循善誘,試圖讓她向他倒戈。
「你才出世,就被抱離了,你不記得你的母親,不曉得她有多麼值得尊崇。所以……你先前做了那麼多與她大業背道而馳的決定,我不會怪你,她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