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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她真的是個薄情寡義的人,又或許聚少離多之下,裴臨的形象本就日漸淡漠。這一個多月來,在姜錦的自製之下,想到他的次數已然越來越少。
除卻還是偶爾會幻想一下,當著他的面把和離說出口該有多爽快。
若是那樣,她也就了無遺憾了。
可是人這輩子,又哪能沒點遺憾呢?
姜錦輕笑一聲,專心致志走腳下的路。
她的住處離這座叫烏泥山的野山並不遠,山腳下往西走百來步便到了。
姜錦步伐輕快,隨意推開了蓬門。
這裡與其說是房子,不如說是一座茅廬,當年收養她的老獵戶姜游身故之後,她便獨自居於此處。
沒有什麼好偷的,所以乾脆就沒鎖。不過為了防備可能出現的野獸和賊人,姜錦出門回來,總要背著她那把有些鏽了的柴刀在屋內外繞一圈。
陰雨綿綿,天未至傍晚就已經黑透。確認了安危之後,姜錦從袖中摸出火摺子,擦亮了微茫的光,再去尋那盞年紀比她還大的舊油燈。
青縣貧寒,無親無傍的孤女更是艱難,有盞油燈已是不易,蠟燭這玩意兒是想也不要想。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驟然回到貧瘠生活的那幾天,姜錦還真有些不適應水要挑柴要擔,夜裡連燈都不捨得多點的日子。
昏黃的燈光照亮了逼仄的堂屋,姜錦半蹲在地上,把還沒死透的灰毛兔子從背簍里抓出來,熟稔地送它上西天,收拾乾淨好來祭她的五臟廟。
往前數一個月,她憂慮的還是淮西叛亂、長安局勢,而現在,她得擔心的是下一頓飯的著落。
土灶台上放著兩隻陶罐,勉強算得上是炊具,堆久了的柴火在染了潮氣,燒起來有點艱難。
姜錦望著灶膛里搖曳著的橙黃火焰,怔怔地嘆了口氣。
怎麼就回到了這個時候呢?
迷濛的天氣實在是讓人神思不屬,躍動的火苗在姜錦瞳孔中裂成了兩半,她眼前一花,恍然竟又回想起了前世和裴臨的初遇。
夏末秋初,她進山打獵,走在崎嶇的山路間時,一股極其濃重的血腥氣順風襲來。
荒山野嶺里,這是一種危險的信號,姜錦本能地想要繞開。
可惜她的鼻子一貫很靈,她聞得出,血腥味的來源並非是某種禽獸,而是人。
姜錦發了濫好心,循著風的方向去找那人,心想若是死了就埋一埋,也算她積功德,若是活的……
若是活的,那可麻煩了。
姜錦走了約莫幾十步,在背風的山石後找到了血腥味的來源。
一個大麻煩。
一個看起來也不過十來啷噹歲的少年,仰面斜倒在山石後。他的傷勢是肉眼可見的嚴重,最嚴重的傷在大腿上,渾濁的血還在在汩汩地流,身下的泥土都被浸成了暗紅色。
哪怕已經暈厥過去,他也依舊保持著警戒的姿態,一手支在腿上,另一手抵在自己的後腰——那裡有一柄鋒利的、不知沾了誰血的短匕。
得虧姜錦山野長大,見血的經驗豐富,若換了旁人,直接能被被這駭人的景象嚇死。
不過,她見的多是野獸的血,傷這麼重的人還是把她驚了一跳。
姜錦垂眸,瞧出這位小郎君身上的衣料一看就非尋常人用得起的,心下便又打起鼓來。
若是游商的貨郎、抑或其他村的獵戶著了凶獸的道,她救了也就救了,可偏偏眼前這位一看就是為刀劍所傷,救下他只怕會摻和到是非里去。
野獸逞凶,也不過是用牙齒、用利爪。而人爭鬥起來,卻比這可怕多了。
冷然的夜風漸起,姜錦沒有猶豫多久,最終還是把這個麻煩帶了回去。
倒不是因為她有多麼菩薩心腸,讓她下定決心的,同樣也是他身上污泥血水也掩蓋不住的氣度。
按縣裡搖頭晃腦的算命先生的話來說,那就是「此子絕非池中物也」。
富貴險中求,姜錦沒想一輩子在山野中胡混著過。而收養她的老獵戶姜游去世以前,也丟了兩個包袱給她。
一是留下了撿到她時襁褓中的信物,二來,他還希望她這個便宜女兒能為他這個便宜爹了卻一樁舊怨。
找不找生身父母暫且不論,然而姜游終歸對她有養育之恩,他臨終的夙願,姜錦覺得自己還是要報一報的。
然而他故去兩年了,姜錦一個山野長大的丫頭,始終沒有辦法找到路子——天知道姜游一個山中獨居的老鰥夫老獵戶,是怎麼和世家大族的人結了仇的!
眼前突然出現的受傷少年非富即貴,那時的姜錦天真又世故地想,倘若她救了他,挾恩圖報央他幫些忙,應當也是可以的。
受潮的柴火在灶台里燒炸了膛,陷落在前塵舊事裡的姜錦被崩開的火星子一撩,才猛然清醒過來。
當真是恍然如夢。
重活一世再憶起這些時,姜錦心下不免有些自嘲。
縱然懷揣的心思本就不純潔,那時的她也絕不會想到,她想要以救命之恩要挾的這位,竟會是河東裴氏東眷之屬、真真正正的高門子弟。
那這一次……
自打姜錦重活一遭,她一直刻意地忽略了一件事情。
——如果她的重生沒有改變按部就班的軌跡,現在是真元十六年,那麼再過不了多久,她便會和前世一樣,遇到流落山間的裴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