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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如此,她也不會以同等的信任回饋於他。
今日之前的裴臨,其實一直能給她這種微妙的感受。
譬如,她要去救凌霄,他不過問她的決定,只一直堅定地站在她的身後。這樣的默契,無論如何也不像萍水相逢之人能提供的。
然而今日,姜錦開始真的覺得,那個裴臨,不會再回來了。
他一身冽冽銀甲,馭馬穿過熙攘人群,掃向她的眼神,與掃向任何一張尋常面孔時都無有區別。
裴臨是不會這樣看她的。
更不會用方才這樣的語氣同她說話。
想及此,姜錦深深地望了眼前人一眼。
說不上是高興更多,還是失落更多,她只是收回目光,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輕輕嘆了口氣。
她想,也許本就是她沒能分辨出具體的情緒。畢竟此時的裴臨,還沒有後來的閱歷,又與她意外有了肌膚之親,難免對她在意、好奇。
而後在分別前的驛館,他酒後失態,說出的那些話沒有得到她的回應,自然也不會再自討沒趣。
算起來他們本來也沒相處太久,分別月余,那些原本惹她誤會的瑣碎情節,他大概也已經淡忘了吧。
其實這不全是姜錦的錯覺。
暫別月余,裴臨自己的感受也有了變化。
少時的經歷和記憶早就模糊在了後來的縱橫捭闔、血雨腥風裡,這些東西太過龐雜、也太過驚心動魄,幾乎占據了他的全副心神,哪還有功夫去憶起從前?
他記不清楚自己是何時起對姜錦心動,更記不清楚自己當時初出茅廬,甘冒風險也要博取未來的心情了。
人能夠扮演好一個陌生人,卻無法扮演一個已經快遺忘了的自己。
好在這兩個月里,和前世別無二致的經歷一點點喚起了裴臨塵封的記憶。
西風泠泠,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壓下忐忑的心腸,面對人數倍於他的匪寇,想起了身邊襲來的箭矢、喉間擦過的冷刀,想起了以命相搏時雀躍的心跳。
隱沒多年的少年意氣,也終於回到了他的血脈之中,再表現出來的自我,當然也就與先前的沉寂不同。
而這種一切都在一點點回到他掌控中的感覺,亦讓他感到很安心。
所以再面對姜錦時,趨利避害的本能,讓裴臨很輕易地就選擇了最不惹她疑心的處理方式。
她的反應同樣在他的意料之中。
讓她相信眼前人並非舊人,其實是好事,不是嗎?
但是裴臨卻做不到如此豁達。
聽到她那句「就當我多心」時,他還是忍不住想,如果從她救下他開始,他便沒有隱瞞,而是選擇坦誠一切呢?
開弓沒有回頭箭,恰如前世,亦似今生。眼下,他就像身在一尾註定會沉沒的小舟,明知如此,卻無可奈何。
因為他有比那一箭更致命的理由。
感受到姜錦別開了視線,目露惆悵,裴臨頓了頓,心下閃過千百個念頭,再開口時卻已是雲淡風輕。
他說道:「此番押運糧草,事關重大,不知明早姜娘子可有空閒,與我相商?」
姜錦回過神來,卻沒再看他,只靜靜道:「公事,自然有空。」
若是私事,便是沒空了?
好在還有公事。裴臨輕笑一聲,道:「好。明早卯時,不見不散。」
尚未至芙蕖飽綻的時節,夜色下更是沒什麼好看的,姜錦卻像在專心賞景,始終定定地望著湖心。
她的聲音冰冷:「不必太早,裴公子今日下晌才回來,一路辛苦,明早休息好了再起來吧,我會在這裡等候。」
細微的風吹過,漫無邊際的碧色泛起漣漪,晃得姜錦有些出神,再回頭時,身側已經無人,只有那個纖瘦的婢子還在不遠處躬身候著她。
姜錦沒聽見裴臨是如何回答的,她稍加思索,招了招手,把那婢子喚了過來。
姜錦問她:「方才那郎君走前,你可聽見他說了什麼?」
細眉細眼的婢女答道:「奴婢離得遠,聽不真切,只聽到他好像說了一句什麼『這一次,不必你等』。」
不必你等……
明知他說的意思,只是明日不用她等,他會在卯時準時來到。可不知為何,姜錦還是一陣恍惚。
她有些難過,又有些遺憾。
她怎麼會覺得,他可能會有和她同樣的際遇呢?
她心有遺憾,而凌霄更是滿懷不甘,所以上蒼恩典,給了他們重新開始的機會。
可裴臨又有什麼遺憾?他的一生鮮衣怒馬,佳人羅綺、寶馬香車,世人艷羨的權力全都有了,他又有什麼好遺憾的呢。
婢女說完,許久沒聽到姜錦開口答覆,怯怯抬頭,見她眼中似有水光閃爍,再一眨眼,卻都消失不見了。
仿佛那一瞬只是她的錯覺。
姜錦抽了抽鼻子,旋即抬起纖密的眼睫,朝婢子道:「走吧,送我回去,不耽擱你的功夫了。」
她收回了飄渺的目光,可是思緒卻不受控制地一路綿延。
回屋之後,簡單洗漱過後,想著明早還有得忙,姜錦壓下所有的心思,躺在榻上準備歇下。
只可惜,她睡得並不安穩。
半夢半醒間,姜錦的意識游離在半空中,視角有些奇怪。
她看見自己一動不動地躺著,雙目緊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