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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乾乾巴巴地說:「我……我……我去縣裡請郎中……」
姜游笑了笑,他風霜滿面,眼裡是多少情緒都洗不掉的滄桑,他指了指牆角的簍子,道:「快到雨季了,那有換下的舊瓦,記得去補。有錢了,就去東面瓦匠那買些新的。」
姜錦總覺得他不會這麼快死,她不小了,快十三了,她已經懂事了,卻還不那麼清楚生死之間是什麼意味。
她垂著眼,咬著下唇,說道:「好。」
從屋頂的缺漏,到塌了一角的灶台、被老鼠咬破的兔子籠,姜游細碎地叮囑了許久。
姜錦從未被他如此關心過,一時間手足無措,叫他看了出來。
他似乎嘆了口氣,左手伸進自己的衣襟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了一枚帶著體溫的玉扣。
見姜錦愣愣地接過了,姜游重重地咳了幾聲,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繼續往下說。
「……還有兩件事。」他說:「這枚玉扣,是我當時撿到你時,你襁褓裡帶著的。」
姜錦抿了抿唇,沒有回答。
她其實沒有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姜游不算個好父親,可他也不壞,她模糊的記憶里,他還會抱著她,給她講些莫名其妙的故事。
「我還有一個遺願,」姜游閉上了眼,他說:「替我去殺一個人,否則,我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
聞言,姜錦下意識攥緊了拳頭,她沒有受過什麼三綱五常的教導,卻無師自通何謂以德報德。
聽著尚帶著稚氣的聲音問他,要殺的人是誰。姜游忽然又笑了,帶起喉管里破風箱般支離破碎的喘氣聲。
她連為什麼要殺人都沒問。
他睜開眼,鄭重地望著姜錦,一字一頓地道:「雲州,裴煥君。」
見姜錦點頭,認真記下,姜游眼中濃墨似的雲翳堆疊,情緒晦暗不明。
他抬起胳膊,示意姜錦靠近些,旋即伸出手,粗礪的掌心在女孩兒的側臉用力摩挲了一把。
姜錦甚至還沒有感受到屬於人的溫度傳來,幾乎是轉眼間,這隻手已然擦過她的下頜,無力地墜下。
那時的愣怔,在兩世後月明如水的今夜,姜錦依然可以清晰地記起。
那個落拓不羈的中年男子沉默寡言,唯獨在他死前,同她漫無邊際地說了很多。
現在想來,他似乎沒有對她說過一句假話。
那真的會是一個荒誕不經的玩笑嗎?
心裡有事,腳步難免虛浮,姜錦自覺這樣是誤人子弟,她堪堪收回思緒,也收起了她的刀,轉身同薛然坦誠道:「抱歉,是我三心二意,還是明早再練吧。」
和姜錦相處的時間並不算多,但是薛然能夠感受到,她與所有人的不同,她是全然不拿他當小孩兒糊弄的。
他很喜歡這個姊姊。
薛然扭著自己的手指,道:「是阿然不對,姊姊才回來,辛苦得很,應該去休息才是。」
姜錦微哂,她摸摸薛然的後腦勺,問他:「待明日,我讓你凌霄姐姐去打探一番,看看你師父在不在范陽。」
小孩兒的臉上藏不住太多心事,他下意識答了聲:「在的,我……」
見姜錦挑眉看他,薛然還以為自己說錯什麼話了,他捂著自己的嘴,搖頭,什麼也不說了。
姜錦失笑,拉著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放下,道:「你喊他一聲師父,和我又無甚關係,怎麼話都不敢說完?」
薛然悄悄打量姜錦的表情,見她確實不像是介意這件事情,才難掩興奮地道:「師父前日差人來找過我了!說他這次出遠門,給我尋了一匹漂亮的小馬!」
確實是一件值得雀躍的好事,姜錦彎了彎唇角,隨即拉起掛在自己脖子上的絲線,生猛地直接拽斷了它。
半截絲線上懸著枚玉扣,姜錦叫薛然伸出手,把它放在了他的掌心。
「明日,幫姊姊一個忙,」她平靜地道:「這個東西,還有一句話,要托你捎給他。」
作者有話說:
◉ 第76章
翌日清早, 天剛蒙蒙亮,街上宵禁剛解,隱約有木頭軲轆嘎吱嘎吱的聲音傳來。
昨日舟車勞頓、思慮過度, 到夜裡自然少眠多夢。姜錦起身時還是很困, 直到走到堂屋, 聞見一股子麥香才徹底清醒過來。
凌霄倒是早就醒了, 此刻她正和薛然一起坐著吃早飯,見姜錦揉著眼睛走來,她揚手笑道:「姐姐, 你來得正好!還是熱的。」
桌上擺著豆腐腦和麥餅,想來是從才經過的小販車上買的。
從未安定過的世道里,能有這樣太平的一隅,確實讓人心安,姜錦微微一笑, 說道:「我還未淨面,一會兒就來。」
用過了早飯, 幾人各忙各的。薛然到底歲數還小, 凌霄要送他去尋他師父,回來以後, 她還得去醫館延大夫來再給凌峰看腿。姜錦亦是要出門,她要去一趟節度府, 同薛靖瑤回稟此番探察到的東西。
三個人兩匹馬, 轉過兩個路口便分道揚鑣了, 此番去雲州路途遙遠,姜錦沒捨得騎俏俏去, 此時一人一馬走在街上, 沒來由的還有點「小別勝新婚」的意味。
姜錦騎得很慢, 還有閒心拿馬毛辮辮子。
俏俏愛俏,平素可寶貝它那一身油光水滑的鬃毛了,玩兒它的毛它是要生氣的。
可或許是分別久了,它對姜錦的包容程度高了很多,等她辮到第五條的時候,才開始扭頭湊到她手背邊上,用溫熱的咴鳴示意自己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