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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順利返回范陽的時候, 是一個晴朗的晚上。
南風吹拂,樹影婆娑, 天色已經很晚了, 再加上此番名義上只是祭奠和省親,而非公事, 所以姜錦沒有急著去盧府向薛靖瑤回稟事宜。
她同凌霄徑直回了自己的住處。
這座宅院不大不小,約莫夠個七八口人住。她們雖走了, 凌霄的二哥、薛然, 還有之前請來做事的兩個僕婦都在, 此時院內亮著燈,有人聲, 也不顯冷清。
凌霄不知想到了什麼, 她低聲和姜錦道:「有燈火等我們歸程, 可真好。」
姜錦其實沒什麼感觸,聞言還是附和道:「是啊,總不要回來還摸著黑點燈熬蠟。」
還未推開門時,姜錦便聽見了小孩兒規律的低喝,她同凌霄對望一眼,再一推開門,便見薛然正在院中,有模有樣地練武。
姜錦微訝。
她一是驚嘆於這個年紀的孩子成長太快,她此番出行不過至多兩月,薛然竟明顯的又高了些。
二來……這孩子確實勤懇,無人管束亦沒有荒廢自己的課業。
聽到開門的聲響,薛然轉身,見是姜錦她們回來了,他下意識蹦了兩下,朝她們跑過來。
「阿錦姊姊!你們終於回來了!」
小孩兒嗓音清脆,在四方的院子裡響了好幾圈。姜錦嘴邊掛著笑,腳步卻在朝薛然走去時顯得有些拘束。
她心裡生起了一點兒愧疚。
說實話,對於一個撿來的孩子,姜錦自然沒有多少豐沛的情感提供給他。
她本身也沒有多少母性光輝,會對薛然好,無非是因為責任和動容,再加之他確實爭氣,說句實話,養了個薛然,和養了個小貓小狗比也沒多花多少心力
然而孩子的感情總是熾熱純真的,即使這麼久沒見,看她的眼睛也依舊亮晶晶的。
兩相對比,倒顯得她不太地道。
想到自己兒時的經歷,姜錦的眉眼便溫柔了些,決心要對小孩兒好些。
她拾起被薛然撂倒地上的木刀掂了掂,道:「有模有樣的,可真不錯。」
乍然得了誇獎,薛然咧出了極燦爛的笑來,他走兩步就蹦一下,手搭在姜錦握著的木刀上,說道:「這幾招,是凌哥哥教我的!」
凌霄在一旁彎著眉眼看她們,笑道:「怪不得我瞧著眼熟呢。」
三人正說著話,還沒走到堂屋,便見屏風後一瘸一拐地走出來一個人,正是凌峰。
凌峰的傷勢在她們走前便穩定了下來,否則凌霄也無法安心走這一趟。又過了兩月,他已經可以拄著拐站起了。
他的眼圈下泛著不健康的烏青,臉頰也瘦削,顯得顴骨比先前要高,人的精神頭看著卻還好。
凌峰也咧著嘴笑笑,他同凌霄道:「回來了。」
凌霄自然擔心,大步走了過去,她攙上自己的二哥,一遍遍地念叨:「還沒好利索,急著出來做什麼……晚上風又冷……」
推開門前,凌霄說的那句「有燈火可真好」,姜錦在這一瞬忽而就懂得了。
兄妹倆定有體己話要講,姜錦沒有跟去,她索性撈起衣擺,大大咧咧地就在門檻上翹著腿坐下了。
她對薛然說:「來,方才練得什麼?叫我從頭到腳都瞧一瞧。」
稚氣的男孩兒認真點頭,月光點在他圓溜溜的眼珠里,亮得很。
姜錦坐在門檻上,單手支著額角,兒時的記憶紛亂湧入腦海。
姜游並不是一個負責的爹,她摔摔打打地長大,沒死了都是仰賴鄉里好心的嬸娘們。
大家都很窮,能分出一點力氣去照顧旁人的孩子,當然不是沒有緣由的。
在姜錦剛剛記事那年,青縣鬧流匪鬧得厲害,這小山下的一隅亦差點被劫掠,是才來此地不久的姜游拿著他那把破劍,把賊人驅了出去。
在習武之事上,姜游有著異樣的認真,為數不多沒有喝醉的時候,他都會手把手地教她,教她拿劍,教她握刀。
偶爾,姜游落拓的眼神會在她臉上停留。
直到現在,姜錦依舊讀不懂這個養父當時的眼神,是懷念,又好像不是。
他死得倒乾脆,若他活著,恐怕很多問題都可以從他身上找到答案。
姜錦輕輕嘆氣。
可惜他死了,是她親眼看著他斷的氣,也是她親手將他送入棺槨。
「姊姊?」
薛然的聲音把姜錦飄忽的思緒拉回了現實,她眼睫微顫,掀起眼帘看向他。
凌峰自己還拄著拐,也教不了兩下子,薛然很快就演示完了,好巧不巧,姜錦是一眼也沒看進去。
那點愧疚的存在感愈發強了,對上孩子澄亮的、求誇獎的眼神,姜錦不好意思說自己走了神。
她點點頭,道:「阿然很厲害,我來教你幾招更厲害的。」
耳畔風聲沙沙作響,劍影紛然,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在月色下倒映成雙,恰如若干年前,山間那對便宜父女的影子。
姜錦還是有些恍惚。
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都極少想起姜游,想起過於遙遠的過去。
可是不知為何,今夜,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姜游對她說過的話。
最後的時刻,姜游望著屋頂上有些缺漏的瓦,對她說:「我快要死了。」
那時的姜錦掉不出來眼淚,這很正常,畢竟他們並不似尋常相依為命的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