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姜錦沒跟裴臨客氣,倒不是覺得自己和他還有多深的感情,她只是覺得自己很稱職,很配和他提要求。
這麼多年,她為他料理家事、操持庶務,他身邊因病因傷退下了的親衛戰友,她也都安置得妥妥噹噹。
要他做點事情,姜錦還是張得開口的。
於是,她繼續道:「為我耽誤了這麼多年,已然足夠。我想讓凌霄去軍中施展,思來想去,還是裴節度麾下最合適了。」
裴臨沉默良久,許久才道:「她跟你這麼多年,你這是在做什麼,託孤?」
姜錦下意識揪緊了手中的被角,卻又輕描淡寫地回答道:「我還是老樣子,何苦耽擱人家。左右如今也沒有誰敢動裴節度的妻子。」
她了解裴臨,知道如果嘴硬說自己一切都好,他反而會看出來她如今只是強弩之末。
他們之間的差距越懸殊,姜錦便越不願意在裴臨的面前露出羸弱的、苟延殘喘的一面。
因為兩相對比,她就像華貴錦衾下,被踢破的被裡。
姜錦不喜歡面對他時這樣侷促的自己。
淤積的夜色里,似乎有人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
裴臨平靜地應允:「好,明日啟行,讓她去找元柏。」
他答應得很乾脆,沒有刨根問底的意思,姜錦鬆開了被揉皺的被角,放下心來。
轉念一想,她才反應過來裴臨所說的明日。
竟是明日就走?
姜錦有些吃驚,卻也沒有置喙裴臨的決定。
或許是要出兵淮西平叛,又或許是突厥再度來犯。他總是有事做的,不像她,連這座宅院都走不出去。
黑黝黝的夜裡,姜錦望著床梁,生疏地輕喚身邊人的名字:「裴臨。」
她終歸還是有話對他說的,「時局兇險,保重自己,等你回來。」
她頓住,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裴臨的回應。
姜錦偏頭,只瞧見他冷峻的側臉和緊閉的眼睫。
想到他方才顯而易見的疲倦,姜錦收了聲,什麼也沒再說,十指緊緊攥住了早就被她揉皺了的被角。
雪籽清脆地打在琉璃窗上,姜錦的心一點一點冷了下去。
沒說出口的那句「等你回來,我們和離」,就像化了一半的糖塊,黏黏糊糊地哽在她的喉間。
姜錦仰起頭,努力將它咽下,安靜的眼淚順著她纖瘦的脖頸滑落,竟也是冷的。
與裴臨相識相知的一幕幕往事,有如走馬燈在她眼前不斷輪轉。
她沒有辦法欺騙自己。
她還是很介意。
姜錦能感受到,裴臨在刻意迴避自己。
一介孤女,如今的眼界與征伐果決的裴節度如何能同日而語?相對無話也是尋常。
倒也不是姜錦妄自菲薄,自從那個被她救下的落魄小子回歸裴氏大族,他們之間越走越遠便已經是註定了的事情。
只是相比無疾而終的感情,她更遺憾的,是讓她連自己安身立命的本事都喪失掉的那一箭。
安逸貴婦的日子過得太久,姜錦自己都快忘了,曾經她也是可以打馬山前,有本事和裴臨一起扛著長刀、夜探敵營的。
想到這兒,她突然有些懷念和他一起摸爬滾打、灰頭土臉的時日了。
如果他們自始至終都是塵世間最普通的一對夫妻,如果,他們中間不曾有那麼多隔閡……
算了。
姜錦想,寄希望於虛無縹緲的如果毫無意義,她現在也還有重來的機會。
她還來得及與他和離。
就算她時日無多,也不想再於這樣的心灰意冷里患得患失了。
等他這次回來……
等你回來,我們和離。
姜錦在心中默念著這句話,安然闔上雙眸。
第2章
真元十六年,雲州青縣。
夏末,淅淅瀝瀝的雨下個沒完,煩得人直想跳起來把天戳個窟窿,好讓它乾脆把雨水一氣傾倒個乾淨。
野山因為連綿的雨變得危險,再老練的獵人也不敢在上頭久待。
姜錦披著蓑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下走。
山間蜿蜒的小路上留下一串水坑。
她心裡有氣,一腳下去,淤泥腐葉被她踩得咔咔直響,驚得附近樹梢頭避雨的鳥雀紛亂飛走。
已經有一個來月了,姜錦還是很生氣,非常生氣。
她花了不少時間,才讓自己接受了眼前的事實——重活一世,回到了十年前。
按理說,上輩子的結局怎麼看都不甚愉快,病秧子得以重活一世,回到她少時活蹦亂跳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應該高興才對。
偏偏姜錦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那句預備待裴臨出征回來再說出口的和離,徹徹底底變成了寄不出去的信、壓在箱底的石頭,堵得她心煩意亂。
姜錦恨不得回到那個夜晚,然後揪住裴臨的衣領,惡狠狠地對他說:「我,姜錦,要和你和離!」
想想都很英姿颯爽啊。
只是沒人有機會和命運討價還價。
都說開弓沒有回頭箭,誰又能料到自己還有重走回頭路的時候?
好在漫長的病勢早把姜錦的性子磨鈍了,她自我調適都能力很強,不至於把自己慪死。
既然有了這樣的機緣,她總歸是想要好好過下去的。
如今能跑能跳,還有什麼不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