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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有多動容,此刻就會有多震怒。
裴臨略偏過些頭,看向頸項前的那截寒芒。
他抬手,兩指鉗住劍尖,卻沒有半點要退後的意思。
下一瞬,這點寒芒忽然從他的咽喉前被收回了,裴臨尚來不及反應,姜錦已經乾脆利落地下了馬。
長劍翻轉、劍意凜然,是要真刀真槍同他打起來的意思。
都是在戰場上搏過命的人,身體反應比腦子轉得快多了,裴臨大退幾步,腳下步伐卻依舊穩穩噹噹、未見慌亂。
他稍一側身,姜錦的第二波攻勢已經伴隨著她的冷言冷語來了。
「這還是我第一次……刀口向內。」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現在就可以滿足你。」
姜錦並非玩笑,她不管裴臨身上到底有沒有兵刃、到底想不想還手,使出來的個個都是殺招。
有那麼一瞬間,她是真的想殺了這個騙子,再把他丟回那差點埋葬了他的山頭上去。
她純粹是在發泄,招式沒有章法,也不想有章法,眼見裴臨步步退讓,除卻最基本的一些化招,什麼也不做,姜錦非但沒有受到安撫,怒意反倒更甚。
是啊,他總是這樣。
對上姜錦眼神的瞬間,像是被冷水兜頭一澆,裴臨動作一滯。
他看得懂她眼底的怒火,卻讀不懂其中的失望從何而來。
分心的瞬間,姜錦的劍風已經將裴臨逼得退到不能再退,無形中劍意仿若怒龍,就要直噬他的心口,她卻突然收了劍勢,閉著眼退後兩步。
裴臨堪堪站定,他波瀾不驚地吐出一口血來,抬手試了試唇。
空手對白刃,對上的還是一個怒氣沖沖的姜錦,在困守長安之前,她的本事本就不遜於他,與他算是各有所長,就算耽誤了那幾年,而那幾年他依舊在戰場磨練,眼下她重拾起過往的本領,他也沒那麼好招架住。
裴臨靜靜道:「如果這樣,能讓你好受一些,我甘之如飴。」
姜錦抬眼,眼底也是猩紅的顏色,唇角卻掛著笑,笑到眼睫都在顫抖。
她說:「裴臨,你知道嗎,兩輩子了,你只有這句話最像情話。」
她洶湧的情緒比劍招更難招架,怔愣片刻後,裴臨才緩緩道:「我還有話要說,如果……你願意聽。」
掌心緊到發痛,姜錦用力斂去眸間撲朔的神色,冷然道:「好啊,我還真想聽一聽,你能解釋出個什麼花來。」
裴臨身形微晃,不知是受了內傷還是如何:「我沒打算一直瞞你。若非中秋夜意外橫生……」
說著,他微微一滯,有些失神。
裴臨默了默,繼續道:「不,不是意外,是我怯懦不敢面對,知你重活一世,不想與我再有交集,故而行此下策,想要等你我重新有了情誼,再緩和地告訴你這一切。」
姜錦靜靜聽完,戲謔的笑懸在眉梢,壓都壓不住。
「可真是好算計。」
姜錦笑了起來,她抬手,擦擦眼尾溢出的意義莫明的眼淚,對裴臨道:「不過,裴節度果然有些自知之明,我確實不想與你再有交集。」
她的神色驟然冷了下來,她說:「不止今生,縱然前世也是一樣的。」
裴臨呼吸一窒。
姜錦閉著眼睛,嘴角掛著倔強的笑,一字一頓的,像是說給自己聽:「等你回來,我們和離。」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八個字,卻不啻於一道驚雷。
哽了在心頭兩輩子的和離終於說出了口,姜錦的神色驀然鬆快下來。
她眼睫忽閃,繼續用平靜的語氣說戳心窩子的話。
「你以為是再續前緣,可我前世就想和你一拍兩散了。」
「那夜我躺在你身邊,你像個死人一樣,我不想連說和離這樣的事情都等不來回應。可誰知道呢,一閉眼,我卻再沒來得及說那句和離。」
輕快的語氣,可哪一字哪一句,不是椎心泣血之言?
心底隱痛一觸即發,未曾淡忘的前世記憶湧入腦海,裴臨深吸一口氣,卻無法說出一句能顯得不那麼單薄的話語。
她早把身後事早預備的井井有條,似乎唯一放心不下的凌霄也有了交代,他以為……至少她不是抱憾走的。
這樣的念頭,至少撐著他走過了最後那年。
可現在,他卻發現,她有遺憾。
而她的遺憾與他有關。
裴臨恍惚。
那時……他在做什麼呢?為什麼連枕邊人想要與他和離都不曾知曉?
是了,他總覺得時間還來得及。
看著裴臨眼底通紅卻一言不發的死相,姜錦別開了眼。
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淡然放下,可現在卻發現,她從來就是斤斤計較的人,她忘不掉他的疏離,忘不掉那些居高臨下的語氣。
姜錦仰起頭,薄紗似的月光籠在她的下頜與頸間,她看著月亮出神許久,輕聲道:「裴臨,你還記得嗎,你這輩子問過我一個問題。」
裴臨雙目緊闔,久久難言。
他知道她在說什麼。
這輩子被她救下、察覺她的重生和對他的抗拒以後,他問過她,是否只要不是她所想的那個人,都可以?
裴臨驀地睜眼,薄唇邊是自嘲的淺笑:「你已經告訴過我答案了。」
並且……身體力行地踐行了這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