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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大限(三)
直到很多年後,曾在奉辰苑侍奉過那位主子的御醫侍從們依舊無法忘記那黑暗驚悚膽戰心寒的一天。
原本在皇上陪著那位主子外出觀景後,殿內眾人便皆被奉辰苑外的侍衛看守了起來,他們儘管暫時沒有被關押,但卻不被允許走出奉辰苑一步。
這些日子來,眾人心中皆對心思莫測、喜怒不定的冷麵帝王恐懼至深。原本他們也捉摸不透皇上心裡到底對那位主子是個什麼主意,但是看著今日皇上在得知那位主子病重後的憤怒和著急,對那位蒼白病弱的主子毫不掩飾的關切和心疼,甚至縱容允許那位主子走出奉辰苑,還親自陪著去做那位主子想做但皇上心裡其實卻並不認可的事情。這樣的恩寵縱容是宮中其他主子們從未得到過的,無論是曾經寵冠後宮的敦肅皇貴妃,還是如今深得聖心的四阿哥,亦或是帝王的至親手足怡親王,皇上雖然也會給予他們恩寵,但是卻從不會僭越帝王臣子應守的份際,更不會違制違例的恩寵縱容,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尊重那位主子的想法,哪怕在皇上心中對那些想法其實並不認同。
更何況皇上雖然已將那位主子從宗人府移送到了奉辰苑,並懲治更換了一批宮人,對其飲食起居照顧得也細緻了很多,更是派出御醫們為其調養身體,然而,事實上,那位主子依然是被皇上嚴密的控制和監視著,說到底,只是換了一個好點的地方圈禁而已。可是,今日,在得知那位主子病勢危急、時日無多的時候,皇上竟然默許那位主子走出了奉辰苑,更加離譜的是,竟然還親自陪著那位主子在宮中肆意行走。
御醫侍從們無從猜透皇上這種匪夷所思甚為詭異的行為,但至少都看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若是那位主子有個好歹,皇上定然雷霆震怒,到時候他們這群人的小命怕也就要給那位主子陪葬了。
其實御醫侍從們的擔心並非庸人自擾杞人憂天,當兩個時辰後皇上抱著已經陷入昏迷的那位主子衝進奉辰苑的時候,皇上那陰鬱的臉色和暴戾的氣息讓侍奉的眾人均不由自主的匍匐於地,身子不住顫抖,明明心裡覺得徹骨寒冷卻依然冒了一身的虛汗。在那一刻,他們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死去了。
雍正無視著殿中癱倒在地的眾人,只是小心翼翼的抱著那人,將那人輕輕的放置在床上。又親手替那人脫下外衣大氅,輕輕的探了探那人冰冷的面頰,又替那人蓋好了錦被,並仔細的掖好被角。
雍正就這樣靜靜的站在那人床邊,靜默半晌後,終是喚御醫們上前診脈。
御醫們膽戰心驚、哆哆嗦嗦的診脈後,皆面色慘白、身子癱軟的跪伏於地,聲音顫抖的稟道:「回萬歲爺,八爺他脈象微弱、五臟俱衰,如今已是油盡燈枯、已近彌留,只怕是……醒不過來了……」
雍正聽到這意料之中的回答,卻依然感覺痛徹肺腑。雍正握緊了拳,閉目仰頭輕輕一嘆,聲音暗啞的問道:「他……還有多少時間?」
御醫低頭顫抖不敢言。
雍正伸手揉了揉額頭,皺著眉,再次冷聲問道:「說,還有多久?」
御醫們被帝王的冷聲質問嚇的幾乎破了膽,又想到這即將出口的答案,更是覺得自己脖子上的腦袋晃晃蕩盪的遲早會掉下來。但畢竟不敢不答,於是小聲怯懦道:「怕是……過不了今晚……」
雍正聽後默然半晌,終是揮了揮手,斥退了殿中的御醫及侍從。
若是死亡不可避免,那麼,他想靜靜地陪那人走完最後這段路。
雍正坐在床邊,默默的凝視著床上面色蒼白、呼吸微弱的人。那人澄澈清明、流光溢彩的精緻鳳眸如今緊緊的閉著,總是輕柔淺笑的薄唇如今卻褪盡血色,泛著讓人心寒的慘白。
猶記得剛剛在御景亭中,那人與自己說著話,卻漸漸有些精力不濟。那人見自己神色緊張,還不忘笑著安慰自己,說是只是覺得睏倦,想小憩一會兒,還叮囑自己一定要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將他喚醒,並且約定要與自己一起共賞落日夕陽暮色晚霞。只有雍正自己心裡知道,當他親眼見著那人清澈的眼眸緩緩閉合,只余細長的羽睫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青色的陰影,自己的心裡竟是泛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與失落,仿佛自己終於失去了一個原本就該珍惜、但卻一直被自己忽視,如今卻終於逝去的重要的人。
雍正緩緩的輕輕的握住了那人纖細瘦弱的手,十指緊扣,漸漸用力。只是這樣緊握著那人的手,似乎便能夠留住那人逐漸逝去的腳步。但是,不夠,還不夠。雍正突然從身後將那人抱起,緊緊的摟入懷中,臉頰輕柔的貼近那人的側臉,透徹冰涼的觸感、漸漸微弱的氣息無一不讓雍正愈加心痛。
雍正緊緊的摟著那人,儘管隔著層層華服,雍正依然可以感受到那貼近自己手掌的那人右臂上已經淡去的疤痕上泛出的灼熱的氣息,那是那人當年為了救他而負的傷。一時間,與那人相處的林林種種明晰鮮活的躍然眼前。那人在千鈞一髮之際用手臂擋住刺向自己的利劍,在自己向他道謝的時候卻只是淡淡的笑著說:「因為你是我的四哥」。那人在自己將他逐出宗族、更改賤名之時,沒有怒罵、也沒有掙扎,只是默然的領旨謝恩,身影寥落悲涼。那人在生命垂危、時日無多之時依然向自己獻計獻策,日日辛勞只為自己多留一些可供參詳的書稿諫言。那人用輕快卻認真的聲音對自己說:「朝聞道,夕死可矣。盡一己之力,守家國親友,盛世安寧」。那人用清澈明悟的雙眸凝視著自己,那人語氣愉悅的喚自己「四哥」。直到此時此刻,雍正忽然憶起一件被他有意或無意、又或是刻意遺忘了很久的事,他和那人,除了是對手、是敵人,更是手足、是兄弟。<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