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頁
這不稀奇。
自閉症兒童逃避與人的交流,他們從人身上得到的信息自然都是不完整的、有錯漏的,假如他一直這樣下去,一直不和人說話,那麼這種碎片化只會越來越嚴重,整個人類社會對他來說都會變成某種怪物似的存在。
安瀾認為是時候了。
一個下雷雨的星期六,雅芳奶奶應邀坐在橫木旁邊,和兩隻鸚鵡一起靜靜地看著晏晏玩耍,一邊看一邊交流信息、等待時機。
等了半個小時,磁力球才從他手中滾落,骨碌碌地滾到三個觀眾腳下,晏晏想要過來撿,但在他之前,雅芳奶奶把磁力球撿起來遞了過去,平穩地放在他的掌心裡。
然後他們等待。
晏晏可以避開雅芳奶奶的視線,但他不能、不習慣也從未避開過兩隻鸚鵡的視線,面對著這熟悉的期待的目光,他的舌頭好像又打起結來,喉嚨里發出的聲音粗糙又黏連,支支吾吾,不知所云,臉漲得通紅。
沒有人替他說話。
但也沒有人在催促。
大家都在安靜的等待著,房間裡只剩下空調運作時發出的「嗚嗚」聲,還有一隻不知從哪飛進來的蟲子在玻璃窗上昏頭昏腦到處亂撞的聲響。
「謝……謝……」晏晏最後說道。
「不用謝。」雅芳奶奶很溫柔地接道。
她說話時雲淡風輕,離開時也很平靜,但眼睛似乎有一點濕潤,安瀾看得不是很真切,這個疑惑在晚上就被解開了,小熊老師衝進來吸鳥時得意洋洋地宣布他們為慶祝這件事特地買了個蛋糕,還開了一堆肥宅快樂水。
安瀾很生氣。
諾亞也很生氣。
可惡的人類,自己在外面吃奶油蛋糕,味道也不讓他們嘗嘗,就算鸚鵡不能吃奶油,也不能喝肥宅快樂水,好歹弄點蜂蜜兌水讓他們也有點參與感啊,出最大的力,啃最小的墨魚骨,可惡!
兩隻鸚鵡商量著要罷工,但是第二天看到晏晏的爸爸媽媽都紅著眼眶,罷工的事就不了了之了,情景喜劇倒是出了第二季。
晏晏很快就把「謝謝「說通順了。
無論誰給他撿東西,或者遞東西,或者送東西,只要鸚鵡們表現出等待的樣子,他就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麼樣的表示,到後來安瀾和諾亞都不提示,他也不需要他們再去提示,會非常自主自覺地在得到幫助時說一聲「謝謝」。
再後來他學會了更多詞彙。
但是他仍然學不會叫人。
安瀾也試著教他「爸爸」和「媽媽」這兩個詞,晏晏不明白什麼是血緣關係,也不明白爸爸是什麼含義,媽媽是什麼含義,但是她想著哪怕當做一個稱呼來叫,就像叫她「安安」一樣,恐怕對那對夫妻來說都是繼續前行最好的慰藉和動力。
這一教就是半個月。
她和諾亞教的次數太多了,以至於都叫習慣了,對方也聽習慣了,每次進門都會聽到「爸爸媽媽」,只不過都是從鸚鵡口中叫出來的,從來也沒有從兒子口中叫出來過。
卡在這個環節上,安瀾和諾亞難免著急。
雅芳奶奶倒是一點都不心急,她有時候會走到鸚鵡教室里摸著他們的羽毛和他們說悄悄話,某次她提到這件事,說了這麼一些話——
「自閉症兒童就好像是一塊被卡在山上的大石頭,底下塞滿了各種各樣的阻擋物,使他們沒法順利滾到山下去和其他石頭會合。我們做的行為分析法也好,其他治療方法也好,本質上都是通過人為手段是引導、疏通、教育,把那些阻擋物一點一點地抽掉……」
「……而到達某一個臨界點之後,一切就會變得越來越容易,變得水到渠成。這塊石頭會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應該怎樣做,它會越過剩下的阻擋物,勇敢地滾到山腳下,滾進石頭堆裡面去。雖然它在到達時身上還會帶著曾經被阻擋物磨擦出的缺損和不全,但那些瑕疵不會損害到它作為一塊漂亮石頭的本質。」
她笑笑,點點鸚鵡的嘴巴。
「所以在那發生之前,我們必須等待。」
安瀾覺得很有道理。
聽了這些話,她也不再著急,緊趕慢趕每個下午都趕著要給晏晏看一大堆情景了,因為心態放鬆,她和諾亞的對話逐漸變得隨意,變得豐富,用的詞語也更難。
小男孩總是靜靜地看,靜靜地聽。
九月里的某一天,安瀾因為還在和諾亞玩踩堅果平衡遊戲,一下子沒注意到房間裡的人要回家了,就沒主動挑起話題,但她在玩耍時聽到有腳步聲靠近,晏晏在他們邊上蹲下,很小聲地說了一句「晚安。」
當時安瀾和諾亞都愣住了。
等反應過來時,他們發現自己正在一邊尖叫一邊在房間裡到處亂飛。
晏晏似乎意識到自己做對了一件事,讓他一直以來重視的動物夥伴高興了,便也跟著高興起來,在出門前還補了一句「明天見」。
這天晚上安瀾和諾亞從鸚鵡變成了貓頭鷹。
從那之後,一切就變得越來越好。
九月底一個炎熱的午後,晏晏爸媽在樓外停完車匆匆趕進機構里,身上都是汗,媽媽手裡還抓著兩根沒拆封的冰棍。
鸚鵡教室里坐著小熊老師和雅芳奶奶,做記錄的老師是熟悉的老師,說話的鸚鵡是熟悉的鸚鵡,玩耍的內容是熟悉的內容,大家都沒覺得今天會發生什麼特別的事。<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