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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看到了,看到了漸漸靠近的護林員中一個仍然端著槍的黑影。
天色太暗了,他根本看不清對方是誰,但他不需要看清,也再沒辦法看清,因為他聽到了——
他聽到了又一聲槍響。
大地……在旋轉。
天空……掛著星星的天空在迫近。
人群一陣譁然,似乎有人在激動地質問,有人在恨恨地抗辯,有人在嚴厲地斥責。
篝火劈啪作響,在煙氣和紅苗之間,那些聲音都迅速遠去,只剩下陡然出現了的,閃爍著的,馬默雷納的渾濁了的眼睛,歪斜了的嘴,戰戰兢兢、哆哆嗦嗦、半截入土的模樣,和他毫無道理的、毫無意義的話。
要小心被纏上啊,他說,做點善事,捐點小錢……
不是的,齊達想回答,這是壞運氣,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大象顯靈,沒有什麼報應,只有一些避不開的病,有一些該死的不按規矩行事的條子在這裡公報私仇,做不做善事,你的末路也近在眼前。
但他說不出話來。
他仰躺在地,腦袋側歪。
面前是燃燒的篝火,是漸漸隱去的猙獰的臉,是被一腳踢飛了的羚羊的頭骨。
那骨頭上還掛著些沒剔乾淨的暗紅色的殘肉,掛著羅傑白色的腦花,掛著最後倒下的賽思科的血……兩隻眼睛要不是早被剜出,這會兒說不定已經長了蛆,但現在只剩下空洞,剩下沉默。
齊達在那空洞與沉默的注視下尖叫,哀求,掙扎,咽氣。
他皮開肉綻、骨碎筋折地死去。
就像動物一樣。
第456章 象之歌(62)
安瀾漫不經心地嚼著草葉。
她已經等了很久,等得有些著急。
即使在真正走到這一步之前經歷了那麼多次的討論、模擬,即使事情一直在朝最理想的方向發展,但只要一刻沒有塵埃落定,結局仍然是盒子裡的貓咪,是無法被斷言的未知數。
回想他們制定的計劃,足可以用「瘋狂」形容。
因為安瀾自己肩負著帶領族群的任務,所以只能派諾亞去查探盜獵者的營地;又因為白天目標太明顯,容易被傷害,所以只能讓他星夜兼程,掩蓋足跡,趕在天亮之前涉河而返。
當時他們誰都沒法保證計劃能夠順利實施——
野生動物尚且有難以預測的一面,人類,而且還是多名性格不同的人類的集合,會以何種方式行動,是絕不可能被百分百預設的。
果不其然,計劃剛開始沒多久,安瀾就通過大象電台聽說了營地被廢棄的壞消息。
她的第一反應是嘲諷「心裡有鬼的人果然風聲鶴唳」,但她也清楚這種「嚇退」只是暫時的,倒不如說倘若這夥人就此離開、失去蹤影,反而會讓已經下定決心的她有些失望。
「好在」他們根本沒法克服內心的貪婪,最終還是選在野外落了腳,這才使計劃得以改頭換面地進行下去,取得階段性成功……來到交卷時刻。
今夜,一切都將走到終點。
無數次追蹤,長時間的蟄伏,諾亞與其他公象在開闊地狹路相逢時險些引來的禍事,和保育員交涉無果時的煩憂,不知道能否信任護林員小隊、倘若有誰說漏嘴將來或許會被針對報復的風險……所有的承受與克服,都是為了這個時分。
蟲鳴聲似乎不那麼響亮,遠處的獅子也不再咆哮,停在她背上的牛背鷺一動不動,就連換腳的動靜也無,奧卡萬戈寂靜了,仿佛知道有什麼事正在發生,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
等待夜風帶來動盪的氣息,帶來暴雨般連綿不絕的槍聲,帶來咒罵,帶來唾棄,帶來鮮血和復仇的痛快滋味,帶來獵物與獵人命運輪轉的喜報。
在雨點般的槍聲中,安瀾微闔雙眼。
生活在濕地里的野獸對槍響並不陌生,但唯有這次,她從殺戮的聲音里感受到了放鬆,感受到了解脫,只希望沒有護林員在行動中重傷蒙難……
……巴斯陀是個謹慎的人,常年戰鬥在第一線,他的團隊死死咬著不法分子的尾巴,可以說就差一兩條關鍵情報,哪怕不談職責,不談信念,光為了告慰隊友的在天之靈,他也一定不會輕浮對待這次可能順藤摸瓜牽出一張大網的任務……
……但是,槍彈無眼……
仿佛感應到她的情緒,諾亞輕輕地噴了口鼻息,提起了被安頓在數公里外的象群——他們已經出來有些時候了,今晚的異動不算輕微,最好早點回去安撫可能受到驚嚇的母象和小象。
安瀾半心半意地應和了一聲。
他們並排返回,腳下踩過枯枝與落葉。
一丁點碎裂的聲響竟也足夠把萊婭從睡夢中驚醒,察覺到頭象的到來,它殷切又焦急地把長鼻朝著這個方向探出——這些日子它常常這樣做,急於用肢體接觸來確認自己的安全。
不……不再需要了。
安瀾在心裡提醒自己。
今晚以後,齊達和賽思科再不能在樹林裡興風作浪,她已經從恐懼中保護了自己的後輩,也從未知的命運里保護了即將遷徙的卡拉家族。於她本身,則是得到了如釋重負,得到了平靜。
這同樣是野象保護者們得到的東西。
槍戰過後四天,理察和李風塵僕僕地坐著小船出現,兩個老大不小的男人熱淚盈眶,喜上眉梢,甫一跨出船舷就急匆匆地抱住了她的象牙。<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