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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瀾立刻意識到分別的時候到了。
在她身邊,母親和父親難得沒有同彼此說悄悄話,而是一左一右低下頭長久地注視著她,兩隻鰭翅用力抬起,雖然它們無法靈活到完全合攏,但從側面看起來仍然非常近似一個人類世界中定義的摟抱。
安瀾沉浸在這個擁抱之中。
帝企鵝的肚皮很有彈性,皮毛有點潮濕,但底下是溫暖的,她希望自己能永遠記住這一刻感受到的愛意,更希望在渺茫的重逢可能性面前做出一次恰當的、好好的告別。
太陽升到最高點時,站在外圍的大企鵝們開始陸陸續續地離開聚居地,安瀾和諾亞的父母也默默地踏上旅程,步入同伴的隊列當中。
這一回走得很快,而且沒有回頭。
有幼崽呼喚著呼喚著就跌跌撞撞地奔向父母所在的方向,但它們沒想到父母的態度如此決絕,有的板起臉狠下心,又是頂又是啄;還有的乾脆當做看不到,肚皮著地快速滑離。
年幼的帝企鵝是無法追上成年帝企鵝的。
這一次無法追上,將來也不會再有機會去追上。
它們被留下了。
這天結束的時候,聚居地只剩下了在過去四個半月里存活下來的數千隻幼崽,陪伴它們的唯有呼嘯的冷風、腳下的碎石,還有氣焰更加囂張的阿德利企鵝。
失去了父母和看護者的支持,幼崽們很難在數量已經頗為可觀的阿德利企鵝面前占據上風,不得不和幼兒園同學擠在一起,聯手對敵。
即使如此,在接下來的兩三天裡仍然時不時會有一小群一小群的幼崽被火力全開的對手趕出領地,趕到沒有氣味標記的冰面上。
這些幼崽再也沒回來過,和它們一起離開的還有始作俑者,安瀾猜測這些流氓企鵝在扮演一個「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角色。
她這裡的情況稍微緩和一些。
約莫有百來只幼崽擠在一塊,都是平時喜歡打群架的小群,雖然它們會在兇猛的阿德利企鵝面前抱頭鼠竄,總算也還有那麼一點點反擊的勇氣,勉強維持住了陣地不丟失。
但它們必須快速行為。
安瀾比任何小企鵝都明白父母不會再回來了,長輩的徹底退出意味著食物來源的完全消解,眼下大家都在換毛,為游泳深潛做準備,正是該去海邊覓食的時候。
長時間無所作為是危險的。
幼崽們每多在聚居地停留一天,它們肚子裡的食物儲備就會消耗一點,這裡離海岸線還有些距離,如果一直這麼下去,總有一天它們不得不餓著肚子踏上旅程。
飢餓意味著體力下降,意味著判斷力下降,意味著它們更有可能在第一次覓食中犯錯,把自己送進掠食者的血盆大口。
現在是振作起來的時候了。
她已經等待了三天,等到了大家都有點餓的時候,想必這時出現一個帶頭者施加影響,再來一點壓力,就能把小團體像羊群一樣帶到正確的方向上去。
帝企鵝的天性時群策群力,換做平常安瀾還沒什麼把握,但眼下周圍的幼崽們都六神無主、不知所措,她的計劃大有可為。
果不其然——當最邊緣的六七隻企鵝率先挪動起來的時候,剩下的幼崽們自動跟了上去,最妙的是在附近徘徊的阿德利企鵝察覺到了良機,揮舞翅膀在小團體背後做著追逐和驅趕的動作。
一邊在引,一邊在趕。
整個群體都朝著海岸線的方向動了起來。
邁出第一步,後面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幼崽們跋涉的速度並不快,它們對從未發生過的長途旅行充滿了好奇和警惕,每走一步都帶著些不確定。
外面的環境比聚居地惡劣許多,冰層融化後,部分區域出現了崎嶇的石子路,部分區域則出現了隨時可能斷裂的薄薄的冰架,有的地方甚至已經裂出了冰洞,捕食者就在這些洞口下方潛伏著,等待著任何敢於魯莽下水的獵物。
辨認並避開這些危機耗費了安瀾大量精力,所幸還有諾亞和其他同伴在邊上共同分擔。
有一次諾亞踩碎冰層直接掉到了海水裡,等他手忙腳亂地從底下爬上來之後,整支隊伍都因為這個突發事件改變了行進方向,避開了前方一大片潛在的地雷陣。
小團體走了整整三天才走到海邊。
在這三天裡它們失去了八名成員,五名體力枯竭被大部隊甩在了背後,等待著凍死的命運,三名則淹沒在海水中,再也沒有浮起。
倖存者們變得比以往更加團結也更加自信,大部分幼崽都是第一次見到海洋,它們呼吸著冰冷而腥鹹的海風,觀察著浮在海面上的大大小小的海冰,從彼此身上汲取力量。
安瀾也在觀察水面。
從高處俯瞰海洋和在海里暢遊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視角,她知道魚群就在地下等待著企鵝們去捕捉,她也知道頭幾次下水估計不會太順利。
帝企鵝不像其他擁有固定居所的小型企鵝,能夠在成長期受到長輩精心的教導和指引,它們能夠依靠的唯有天性和本能——只有大約十分之一的幼崽能在第一年的捕魚生涯中存活下來。
這個數據的存在是有理由的。
安瀾不得不謹慎,因為她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身體結構嘗試過下水捕魚,而且身上的絨毛還沒完全褪掉,無疑會在水裡拖累游泳的節奏。<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