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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察困惑地轉頭,順著他的視線抬眼——
一隻禿鷲在高空中飄搖,被重力牽扯,完全失卻了方向。隨後,這毫無規律的曲線攔腰截斷,它直直下墜,脖子後擰,翅膀在狂風中拉開。
如同一塊揉皺了的黑色祭幡。
第444章 象之歌(50)
這不是理察第一次看到死去的禿鷲。
奧卡萬戈三角洲里每時每刻都有動物在受傷、死去,沒有哪個長期生活在前沿營地的保育員會為了一隻禿鷲的死亡心神動搖……真正讓他、讓李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它臨死前那詭異的飛行姿態。
眾所周知:禿鷲是食腐動物。
「食腐」意味著更強大的免疫系統,也意味著更低的炒作價值。普通的微生物難以殺死它們,偷獵者也很少把它們當做第一目標,所以當有禿鷲離奇死去時,理察很難不去思考——
這是一次偶然事件?
還是更大的危機的徵兆?
二代象群急於向他們介紹新生兒的行動是不是受到了這一不知名危機的影響?在人類沒有看到的地方,又是不是有更多動物正在默默地死去?
明明風景依舊,這一刻,他卻如坐針氈。
因為身負照看其他小象的任務,而且掉落在樹林裡的動物也不太好尋找,兩名保育員考慮再三還是沒有選擇調過船頭。好不容易捱到迴轉營地,連觀察報告都來不及寫,兩人就直奔辦公室,報告了今天在樹林裡看到的異常情況。
「我有種很壞的預感。」理察最後說,「前面兩周一直在躲人,今天本來是去碰運氣,結果達達忽然著急把幼崽帶出來……亞賈伊拉完全不像有準備的樣子……我覺得我們得找人幫忙。」
露皮塔看向李,後者正在拼命點頭。
所謂的「找人幫忙」,除了和附近活動的調查員共通信息之外,就是報告到野生動物和國家公園管理局那裡,要求對方派出調查員。
在野生動物保護區,鮮少有什麼「小題大做」的事,永遠只有觀察得不夠仔細、想得不夠多。
去年旱季,科瓦薩尼營地就曾經通報過兩頭野象的死訊——因為遺骸完整,乍一看不像是偷獵者所為,科瓦薩尼擔心死亡事件會和病毒有關。接到報告後,管理局迅速派遣調查員趕到現場,最後發現是泥塘里被投放了氰化物。
這種類型的投毒調查起來還算快的,但在有關部門把泥塘鎖定並處理好之前,還是有不少動物死於非命,要是科瓦薩尼營地晚點報告,或者乾脆沒有報告,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露皮塔和雇員們有一樣的擔心,沒多想就撥出了求援電話,那頭答應會派遣專員來調查情況,但調人需要時間,調查也需要時間,為了確保二代象群的相對安全,現階段就只有讓雇員們做好防護盯緊些,也便於追蹤還未被命名的「危險」。
由此,理察和李開始了打卡坐船之旅。
天還蒙蒙亮就有一個人抱著補給衝進越野車,下午換班,太陽西沉時才啟程折返,光是照片就拍了一大摞……兩名保育員不愧是這些年來最了解二代象群的存在,沒多久就找到了更多異常。
最明顯的——象群在不斷移動位置。
如果說過去幾年它們的活動都還算規律,定位器發回來的路徑圖基本都是在某幾個區域裡團來團去的毛線圈,那麼這段時間,路徑就已經從毛線圈變成了不平整地面上胡亂流動的水。
理察和李都短暫地懷疑過它們是想走回營地去避難,但不知道為什麼總在最後關頭改變主意,就好像領頭者還在估量形勢、計算得失一樣。
說到領頭者,就不得不提另一處很明顯的異常——達達開始頻繁地「發呆」。
喝水的時候忽然歪頭,乘涼的時候眼神遊移,洗泥浴的時候半心半意,甚至在吃飯的時候,她都會嚼著嚼著就停下動作,過許久才晃一下鼻子。
頭象的行為直接影響了和它走得很近的曼蘇爾,每當前者開始發呆的時候,後者就是會憂心忡忡地左顧右盼,有時,它們鼻尖碰著鼻尖,但那不太像是以往用來表達親近的某種刻意的動作,而更像是兩個出神的人不知不覺地靠在了一起。
它們在聆聽著什麼呢?
理察總是這樣詢問自己。
如果正在被觀察的安瀾和諾亞可以閱讀到保育員心中的愁思,可以不受懷疑地「口吐人言」,他們一定會用摩斯電碼說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近日裡,沒有別的,只有噩耗。
很難想像數周前他們還沉浸在純然的快樂之中。
二代象群的第一隻幼崽完全繼承了亞賈伊拉的直率,非常活潑,非常好動,纏住任何一個長輩都不肯放手,哪怕對方忙著糊泥巴、吃飯,沒空和它玩,它自己都能興沖沖又傻兮兮地玩半晌。
安瀾和諾亞立刻愛上了這頭小母象,起個名字都再三修改,只恨沒法反映出它討人喜歡的性情。
亞賈伊拉有不足的地方,她總會及時補上,諾亞有心幫忙,可沒法靠太近,只好在遠處眼巴巴地張望,以至於被她嘲笑是在「隔空吸崽」……但他們還沒高興多久,就聽到了接二連三的壞消息。
垂死的嘆息,送別的哭泣,餘燼般的哀悼。
那是安瀾幼年時期在人類村落里看到同類因觸電死去後曾聽到過的歌,也是她在被裝上車時希望自己能唱出的歌,這些歌聲在大象電台里傳遞,潮水一樣悲傷,每流經一個象群,都會附著同情和共情的迴響,直到連風也承載不動它的重量。<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