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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離聚居地約莫還有兩公里,但是安瀾有種感覺他們已經來不及了。
腳下傳來的震動一刻都沒有停歇過,而冰架崩塌的速度只會隨著裂縫逐漸逼近另一端而漸漸加快,甚至可能在自重影響下直接越過最後一部分裂縫生成,整個被掰成兩半。
斷裂隨時可能會發生。
安瀾開始感覺到不安,好像有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正吊在腦門上、下一秒就會墜劍一樣。
諾亞則是在過去一小時裡不斷地朝她這邊張望,似乎在醞釀著什麼,眼睛裡寫滿了情緒——不知為何他能用任何動物的眼睛表達出足夠生動的難以被錯認的情緒,就好像他的靈魂不是藏在深處而是待在表面迫不及待地想要被人看見一樣。
片刻之後,他抖了抖鰭翅,敲了一個單詞。
一如既往地,安瀾準確接收到了這個信號,她的第一反應是愣怔,然後又好氣又好笑。
認真的嗎?
也許馬上就要一起踏過死亡之門了,這傢伙竟然還有閒心在腦袋裡想《鐵達尼號》?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浪漫?要不要給他鼓鼓掌?
她瞪著對方,希望從眼睛裡飛出去的匕首足夠多足夠鋒利,然而諾亞眨了眨瞬膜,露出了自己這輩子、上輩子、上上輩子有過的最無辜的眼神。
安瀾:「……」
說真的,非常真。
有時候她真的很想把自己的伴侶掐死,但有時候她又有千言萬語想要表達,如果還是人類的話,她或許會給對方一個親吻。
冰面震動的頻率越來越高。
在這個數字達到極值的時候,忽然,搖搖晃晃的大地陷入了絕對的靜止當中,所有帝企鵝都猶疑地再次停下了腳步——下一秒鐘,迄今為止最劇烈的一次震顫發生了,整片冰架在莫大的偉力當中緩緩傾斜,朝著大海沉去。
安瀾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雪地忽然變成了溜冰場,她被推到,被拖拽著朝既定的方向滑動,直到在第二次驚天動地的震顫中重新找回最微末的控制。
更多裂縫出現了。
海水從這些裂縫中被擠壓上來,形成了壯觀的噴泉,同時把邊緣結實的冰雪擊成碎片,靠近海洋的碎片不斷崩解,靠近內陸的碎片勉力維持。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或許是十分鐘,或許是半小時。
當一起最終塵埃落定時,安瀾發現自己注視著滿是浮冰的海洋,過去幾天的行走完全成了無意義的行動,因為腳下的冰蓋整個沉入了海中。
她無法想像聚居地里可能是什麼景象。
最好的揣測,冰架只是斷裂,崩塌的這一部分仍然可以支撐住自己,而且因為表面積足夠大,不至於在海洋中整個翻倒過來重新確定重心,成為一座冰山,這樣一來企鵝幼崽需要面對的危機只有聚居地遷移。
最壞的打算就是聚居地所在的地段整個崩塌,且不說在崩塌中可能會有多少幼崽死於撞擊,崩塌下去後整個聚居地都在海水裡,除非運氣好能站在浮冰上,否則它們不會有一點生存機會。
但是安瀾和諾亞必須去看一眼才行。
他們,以及大多數驚慌失措的企鵝父母,儘管仍然在受到冰架斷裂的陣仗的影響,仍然在努力朝著聚居地的方向靠攏。
那裡已經是一片澤國。
最壞的事情發生了,整片冰蓋都因為冰架重心轉移導致的傾斜而沉入了南極海當中,海面上漂浮著大大小小的浮冰,一些幼崽還在浮冰上,但更多的幼崽無處可尋。
安瀾看到了豹海豹的蹤影。
掠食者逃過了冰架崩塌造成的劫難,正在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享受一頓免費的自助晚餐,海水中到處都是唾手可得的食物,它們根本不會浪費時間看成年企鵝一眼。因為這樣的情形,成年企鵝們得到了一段暫時的安全的時間,可以在浮冰中穿梭,尋找著奇蹟。
這裡已經是一片地獄了。
到處都是企鵝父母絕望地呼喚著幼崽的聲音,海面上是這樣的聲音,海面下也是這樣的聲音,大到完全掩蓋住了碎冰撞擊海面的響動,而倖存下來的幼崽也在拼命呼喚著它們的保護者,帶著難以言喻的恐慌。
前面一種聲音太多了,後面一種聲音太少了。少得可怕。少得驚心。
安瀾游出幾十米距離,機械地做著下潛、上浮、再下潛的動作,她游過的大多數海冰帶來的都是失望,而少部分海冰帶來的是更深沉的恐懼。
紅色。
新鮮的紅色。
浮冰不可能原本就是那個顏色,而且在紅色里還有一些皮毛留下的殘骸,就好像冰架崩塌時有什麼東西被撞在了上面一樣……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繼續朝下一塊浮冰游。
這塊浮冰更大一些,上面有三隻幸運的小企鵝。
它們應該是從海水中掙紮上來的,渾身上下都是濕漉漉的,抖得像篩糠,尋常活潑的眼神都有些呆滯,口中下意識地鳴叫著。其中兩隻的情況還比較好,可是最後一隻腳爪血肉模糊,浸泡在海水裡一定很痛,它卻連叫都叫不出來,大概率無法堅持到第二天清晨。
安瀾很想幫助它們,可是她必須找到最需要她幫助的那個對象——假如它還存活著的話。
下一塊,下一塊,再下一塊。
在某個時間節點上,她忽然聽到了諾亞的鳴叫聲,一個在任何地方都能被認出來的獨一無二的聲音。安瀾緊繃著的心弦瞬間放鬆了,她再次潛入水中,用最快速度朝正呼喚著自己的伴侶趕去。<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