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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故意的!」季庭嶼激動到打斷他。
「我沒想把瓶子放在客廳占家裡的地方,因為今天下雪了,尼威爾已經很久很久沒下雪了,我想帶著石頭一起去看看雪,但是您回來我很害怕,就把它們忘了。」
「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我不會再犯了,求您把它們還給我吧,求求您,別這樣……」
他壓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卻像被訓練過似的不停道歉。
賀灼不知道自己要怎麼辦,對不起在此刻顯得毫無意義,只能認真告訴他:石頭找不回來了,它們被水衝到了很遠的地方。
季庭嶼睜著空洞的眼睛,一串串水珠像血一樣從眼窩中滾落,連委屈都顯得那樣卑微。
「可是您…為什麼要送掉我的東西啊……」
「我什麼都沒了……」
「我連最後的證據都沒有了……沒有人會記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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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之後季庭嶼再沒踏出過閣樓一步。
他的體重在急速下降,瘦到只有薄薄一片,就像一株枯萎的植物的屍體,從根系開始腐敗。
賀灼知道季庭嶼出了問題,可他害怕這種「知道」。
他不願意深思,更不願意相信,一個成年人怎麼會因為被小孩拿走幾塊石頭就崩潰呢?
歸根結底其實是他的懦弱在作祟——他不敢承擔自己將自己的愛人搞「壞了」的事實。
於是他放下工作,花費很多時間來陪季庭嶼,態度強硬地把他從非要住的閣樓里搬出來,還為他買來很多石頭,讓他隨意挑選。
季庭嶼不理他,他就換成寶石,珍珠,翡翠原石,可季庭嶼還是無動於衷。
賀灼也來了脾氣,攥著他的肩膀大發雷霆。
「我擅自送了你的石頭我和你道歉,但是我幫你追過了也找過了,石頭早就被沖走了,我甚至還找人去海里撈了!撈了半個月一塊都沒找到,可以了吧!鬧夠了吧!就幾塊破石頭你至於嗎!」
季庭嶼呆呆地任他搖,不再因被碰到身體而應激。
因為他連恐懼和委屈的能力都消失了。
他身上沒有一絲人氣兒,崩潰和絕望卻那樣顯而易見。
賀灼這才知道害怕,徹底慌了。
他跪在季庭嶼面前向他道歉:「對不起,我不該沖你發火,但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半死不活的了,我帶你去看醫生好嗎?我陪你去旅遊,我會幫你撿很多很多石頭的。」
沒想到季庭嶼居然笑了。
就像曾在雪山上讓人驚鴻一瞥的少年那樣,他意氣風發地撩起唇角,望著窗外白雪皚皚的遠山,用一種回憶往事般的嘆息語調說:「你知道嗎,我以前…也是一個很厲害的戰地記者呢……」
之後不到半個月,他就去了敘斯特。
賀灼從他離開的第一天就感到心慌。
說來可笑,人都走了,他才幡然醒悟自己這三年來對這個口口聲聲說深愛著的人關心太少。
他打開塵封已久的小閣樓的門,企圖找到一絲季庭嶼快樂過的痕跡。
可別的沒找到,卻找到了那隻空瓶子——放在書架最高層一個小角落裡,被幾本書擋得嚴嚴實實的,生怕被人看到又要搶走一樣。
瓶子裡的石頭沒有了,全換成了藥。
長膠囊,扁藥片,有糖衣的,沒糖衣的……很多很多藥,一顆顆拆出來,放在玻璃瓶子裡,和五顏六色的糖混在一起。
賀灼這才知道,他原來要吃這麼多藥。
他知道自己生了病,他一直在好好吃藥,他從來都沒有不想活的。
拖著被燒傷的雙腿都能拼盡最後一口氣將歹徒嚇退的戰士,怎麼可能因為抑鬱症就放棄求生呢?
他破破爛爛的身體裡裝著頑強又頹敗的意志力,他也曾無數次期待自己有一天會好起來,再去外面看看太陽,看看雪。
是賀灼,連續兩次,將他最後的一線生機都扯斷了。
第一次,給他賞了一個下午的假太陽,代價是將他最珍貴的東西拱手送人,還要怪他矯情胡鬧。
第二次,就是季庭嶼去敘斯特之前。
賀灼受不了他這樣死氣沉沉的模樣,故意說要找一幫少爺小姐來家裡陪自己消遣,想讓他有點反應。
季庭嶼麻木地看了他良久,倏地笑了。
「我接受了去往敘斯特的任命,一個月後就回來,等我回來後,我們聊聊好嗎?」
賀灼以為他終於恢復正常,忙不迭點頭。
季庭嶼又露出一個笑。
因為不常笑,所以他僅有的幾次笑臉都顯得尤其明艷。
賀灼在那一刻久違地想起自己當初真心喜歡的、一心求娶的到底是怎樣一個男孩兒,心口驀地生出一股濃濃的不安和不舍。
他突然很想留住季庭嶼,讓他不要再去戰區了。
但季庭嶼只是低下頭,鑽出兩隻枯黃萎蔫的小毛耳朵,問:「先生,你要摸摸我的耳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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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灼……賀灼?醒醒賀灼!」
季庭嶼叫到第三遍,賀灼才從回憶中醒過神來,手裡攥著的石頭已經將掌心硌得通紅。
貓咪長出了一口氣。
「我天你嚇死我了,我以為你被鬼上身了!」
賀灼有些恍惚,抬眼看向他的動作遲鈍而僵硬。
季庭嶼發現他眼眸的顏色淺了很多,就這麼幾秒鐘就縱橫交錯地生出好幾道殷紅的血絲,像一塊被打碎的冰藍色寶石,毫無生機,痛苦得恨不得就這樣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