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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體裡還有一半是西瀾的血!我生在西瀾、長在西瀾,救助我的人、養育我的人都是流著西瀾的血,我早已將自己當作了一個西瀾女子,你卻要讓我知道我與你毫不相干。”少女垂下肩頭烏髮被微風吹成絲絲縷縷,異於中州女子的深褐眸中微含慍怒。
“我與你毫不相干?我何時說過這樣的話?”晟暄將手從琴上移了下來,看著尚歡因為激動而略現緋紅的臉龐,不由嘆了口氣,“歡兒,你還是太過急躁剛強,我最擔心你的也就是這種脾性。我讓你習琴,本來是想讓你稍許斂一斂鋒芒,但適得其反……大概也是我在這九年裡一直太慣著你,不知不覺,反倒將你的心養野了。”
晟暄的語聲,不覺冰冷也不覺暖熱,初聽來,一味地溫潤,好似一塊青白顏色的玉璧,即便沒有稜角,置於掌心後到底還是能覺出些堅硬。
尚歡沉默不語,自顧自端起瓷盞,小口抿起茶來。
“王爺、公主。”一名侍女立於亭外,恭敬地行了禮,開口說道,“宮裡派人來了,說是為王爺和公主置辦了一些東西,匠作監的人等著王爺和公主過去看看。”
晟暄向侍女微一頷首,轉向尚歡,道:“歡兒你去吧,我就不必了。”
尚歡站起身,提了裙裾走下亭前台階。她又走了幾步,卻忽然停下了,沒有轉身,只側過半面,開口說了一句:“其實我一直都聽你話的。”她的眼中光華流轉,似是玩味,似是難得一見的順從。話音未落,她再度向前走去,一邊伸手將那些被風吹起的烏髮掠到耳後。
“暄殿下……”老琴師輕輕喚了一聲。
“嗯?”晟暄回過神來,舒開皺緊的眉頭,笑問,“林先生,什麼事?”
“老夫也算在這個王府呆好些年了,可自從暄殿下將寧公主從宮中接出來之後,就再沒有聽過你鼓琴。”老琴師一擼花白長須,攤開掌心,向著七弦古琴的方向,“暄殿下何不試試?”
初夏午後的陽光射在琴弦上,襯著漆黑桐木,泛出道道銀光。晟暄靜靜看著古琴,目光遊走過每個部分,起於承露,跨過岳山,順著七道銀虹,最後落於龍齦。這是他十幾歲的時候用的琴,那些久遠時光刻下的條條冰裂紋縱橫出他早已記熟了的形狀。那張琴仿佛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引著他的目光、他的雙手。
應晟暄突然一掠衣衫,坐到琴前,深吸了氣,雙手空懸琴上。下一刻,琴聲就遍天遍野地鋪撒開來,仿佛深冬冰雪放肆地席捲而過,到處茫茫一片。纖長有力的手指在琴弦上迅速一挑一抹,那琴中境域重又安靜下來,好像枯枝堆雪,梢頭卻隱隱掛了一輪昏黃圓月。
“唉……”
晟暄忽地被老琴師的輕嘆驚醒,驀地睜開雙眼,弦上的手也自然停了下來。他伸張開十指,又握了握,淺笑間搖了搖頭:“這些年裡不曾練過,手指自然就有些僵了,怕是再也無法將琴奏得如同從前一般了。”
“老夫嘆氣並非因為暄殿下的技藝沒有從前純熟,倒是因為自嘆不如。老夫那麼大的年紀,卻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斂了全身的銳氣,將這闕《月昏黃》中的景,這樣清清楚楚地呈現出來。不過,暄殿下,你又何以至此?”
何以至此?
外人都以為,暄親王還是暄親王,同前國主在世時候一樣,整日與詩畫作伴。九年中,他的氣度越發溫雅,在這個毗鄰皇宮的王府里,獨自撫養著那個身世成謎的女孩。然而,那些與他親近的人卻發現,他全然不過問時事,也絕口不談政務的得失。沒有人知道,應晟暄究竟為何突然斂去了所有少年時就本不多見的鋒芒,又是為何拒絕任何高位甘願頂著“靖和公”的封號安閒度日。
老琴師的問話和內涵,晟暄聽得明白,但他沒有開口。
良久,老琴師嘆息一般緩緩開口:“這樣看來,寧公主將《月黃昏》奏得像《狂風沙》,大概算得上是件好事。”
“嗯,大概。”晟暄回應了聲,嘴角又勾起一抹淺笑,來歷不明,含義不清。
今夕 (二)
尚歡跟著侍女走過曲曲折折的迴廊,微微拖長的裙裾輕輕掃過王府中向來纖塵不染的地面。忽而,她停了停,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回頭望了一眼。古琴聲仿佛從另個時空傳來,即便聽到了,卻依然覺得那樣不真切。她看不見遠處鼓琴的人,只曉得有一雙溫暖勁瘦的手遊走弦間,撒開一片清靈的泛音,又沉下幾許渾厚的散音。
“公主,您……”侍女小心翼翼地喚了聲。
“不是林先生在彈,真奇怪……”尚歡脫口而出。
侍女輕輕笑道:“如果不是林先生,那便自然是王爺在彈了。哪裡奇怪呢?”
尚歡也是一笑,回身繼續向前走去,淡淡說了句:“是沒什麼奇怪。”
一路走過,府中的侍女小廝紛紛側讓一旁,低額垂首,無比恭敬。尚歡雖是笑著頷首,深褐色的眼中依舊藏了細小的悵然。這個暄王府中的人,大都是十幾年前應晟暄搬出皇宮後就在這個府中當差的,甚至有不少看著應晟暄長大的老宮人。他們了解這裡的一糙一木,就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紋路。相比起來,她尚歡只是一個外來者——對從前的事情一概不知,甚至對於養育了自己九年的晟暄也不了解……
匠作監的王總管早已候在了西廳門口。看見尚歡遠遠走來,他忙不迭迎了上去,雙手抱拳,勉力彎下身子,行了大禮,虛胖卻白皙的臉上堆滿討好:“奴才奉陛下旨意,將這些器用送來暄王府,請暄殿下、寧殿下過目。”
“那麼,就有勞王公公了。”尚歡微一頷首,禮儀性地答覆完畢,跟著王總管走進西廳。
西廳里站了三排宮女,每個手上都托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各式器用——鎏金梅紋三足香爐,漆黑暗蓮紋瑪瑙盞,織金孔雀羽妝花紗,素緞紫竹團扇……
百姓眼中,帝明對暄親王和寧公主恩寵有加,每逢節慶大典,更親自硃批匠作監為暄王府置辦食物器用,九年來從不間斷。
窗格間射入的陽光在它們的表面流淌,折返出令人驚嘆的華彩。然而,這片宣洩開的錦繡光華,已然無法點亮尚歡沉寂如夜色的眼眸。她走到每個宮女面前,照例一件件看過去。但她不過是為目光尋找一個焦點,對於托盤上的器用,則根本無動於衷。
王總管見狀,將她引至最後宮女面前:“寧殿下,請看這個。”他說著,掀開遮蓋的錦緞。層疊錦緞下面的,是一個木匣,蘊著墨沉沉的顏色,卻樣式古舊,根本沒有與眾不同之處。這時,王總管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向略帶驚訝的尚歡道:“出宮前,陛下親自交待過,這樣東西,一定要讓寧公主殿下您親手打開。”
細白的手指搭落在木匣上,輕輕一用力向上抬起,“吱呀”一聲,匣蓋開了!
這時,整個西廳中的光芒仿佛都被吸了過去。尚歡眼前,一片由淺至深的藍緩緩漾開——向著際涯的方向,也是向著無垠的方向,層層疊疊地鋪成了一海一天,卻好像又有一絲清清淡淡的苦澀逐漸漫延開來。
那是一掛戴在腕上的串珠,仔細絞好的銀絲猶如一道收集起來月光,將十一顆寶珠連起。尚歡小心地將串珠拿起來,滑過指尖的珠子冰涼清透,恰似凝住的水色,不禁令人擔心,如果置於掌中時間久了,便會隨時融化掉,兀自流淌到別的地方去。
“這種寶珠,專門喚作‘容涯’。其他採到的珠子和‘容涯’比,都好像魚眼珠子一般,是死了的白,從來都沒有這種靈氣。寧殿下將它仔細對著光照照看!”
陽光照射在串珠上,那些十一點水色仿佛即刻活了過來,碧藍的顏色向光照的最強點流去。絮絮縷縷的灰藍,就以這點為根基,如雲霧般裊繞,糾結纏繞出陡然覺察的無始無終的哀怨悲愁。
看著這些,尚歡不自覺眯起了眼睛,然而,唇際沒有丁點微笑的蹤跡,只問一句:“這串珠不是匠作監所制吧?”
見尚歡終於開口發問,王總管以為她終於來了興趣,不禁面露喜色,得意非常:“匠作監只是用十股拉得極細的銀絲將‘容涯’串起來,但這些‘容涯’卻是西海府的貢上來的,是用傳了千百年的‘祭海珠’的古法所制。”
“這珠子若沒有這樣的顏色,也就普通了。寧殿下可知道,這不一般的藍,卻是用混了糙藥的人血染出來的,一共要染四十九個月,前二十一個月是鮮紅的,後來就放在玉匣里。又將其他珠子磨成粉,放滿玉匣,養著那些鮮紅的珠子,叫密術師用密術封好匣子,教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娃子天天帶在身邊貼肉放著。這樣,再是四七二十八個月,便褪光血氣,成了如今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