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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戈“刷”地一聲突然單膝跪地,臂上停著的雪隼隨著他的動作騰空而起。“暄殿下……伍某是從小跟在暄殿下和陛下身邊的,要是您信得過,伍某願一生伴您左右,護得您和寧公主周全!天涯海角,只要您發句話,伍某都會肝腦塗地去!”
晟暄十指纖長的手一寸寸緩緩抬起,隨著一聲嘆息,重重落到伍戈的肩膀上:“來不及了。母后的詔令都是十五日頒下去的,齋姬的事明哥也無權過問,來接歡兒的儀隊肯定幾天前就已經向這裡趕來。我本不該忘記,西瀾和幽都始終容不下她。”晟暄突然想起什麼,停在伍戈肩膀上手上加了幾分力又鬆開,目光冷冽,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明日清早,我先帶著旗仗去爻玄關,你帶著寧公主中午出發騎馬趕來,你只需說是我這樣安排的,她就不會多問你。伍戈,這件事,你一定得幫我辦成!否則歡兒這一輩子就毀在齋神宮了!”
伍戈深深一諾:“伍某明白!”
晟暄感激地笑了笑,然,一抹揮之不去的憂愁衝破了眼底的鏡面:“伍戈,你這名字真好。人人見了你,都要叫一聲‘五哥’,天下誰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今日之後,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會喊我一聲‘哥’……”
十月十四,又是一個秋高氣慡的好日子。
尚歡一路奔波,在原本安排定下的日期前到了耆鄢郡,才終於在郡府的臥房內睡得一個好覺。也許是逛街累了,一夜下來,她都不曾醒過,就好像十一、二歲在幽都親王府的長樂居里的那些夜晚——無憂無慮,一夜無夢。直到早上睜開眼睛,看見陌生的布置,尚歡才想起原來自己不在幽都。
伍戈進去的時候,尚歡已經用了早點,正坐在廳堂中,手捧大雍史書翻看,她深褐色的眼眸直愣愣地盯著書上的字,卻許久不翻動一下。伍戈一開始擔心尚歡並不會乖乖聽從安排,然而,尚歡驚訝過後,她只輕聲說了句“以後也有得是機會,也不差這一次”,臉上就又露出笑意,繼而央求著要立刻去馬廄看看郡守送給她的日行千里的踏雪馬。
一切,都如晟暄所料。
日斜時分,伍戈用鞭子指點著遠方模糊的輪廓,開口道:“寧公主,那就是爻玄關。”
尚歡眯起眼,輕嘆了一聲“真美”,便雙腿一夾,縱馬向前。飛揚的塵土,侍衛們“公主小心”的驚呼,都被她拋在身後。
爻玄關突兀地聳立在一片平坦之上,遺落已久的拼殺呼號,刀劍、血火、靈肉之間數不清的搏擊,都被永遠凝固在那裡,靜默著睥睨時間本身。金紅絳紫的顏色在硬朗的線條上緩緩流淌,鋪灑開的畫卷有她從未見過的驚心動魄雄渾壯麗。
馬不停蹄,沉悶堅定的敲擊聲里,城牆越發清晰。她看見城頭插著的旌旗招展飛揚,還有城頭上那個熟悉的挺拔身姿——晟暄向著她招手微笑。
那個人的眼睛,卻不知何時又成了鏡面,似是而非地微笑亦被重新勾起。他居高臨下地俯視,宛如碧落的天人用那一份絕然的超脫,看著塵世間早已命定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間或慈悲心腸,間或熟視無睹。
她看見他轉向身側錦衣華服的中州人。他淺笑著開口,聲音順風傳到她耳中——“那便是我的妹妹,也就是寧公主,應晟歡!”
天地,終歸於開天闢地之初,空無一物的鴻蒙。寂靜中,應晟歡三個字如驚雷炸響。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姓,只知道那個“應”字絕不是她的本姓,那個“晟”字也不是她的字輩。那兩個字,清楚地時時提醒她,他們之間是不能的,卻又好像他是在外人面前裹住她的精美織物和強顏歡笑。
她心中恍然,終於明白自己竟從未料錯——她不過是那個年輕王公揀回王府的一件東西,終有一日會被他拱手送走,只要他願意。小時候,她看見一顆星子在她面前滑過時,但之前,她已然守望了大半夜,幸福、歡樂同樣如此,哪裡這樣容易這樣突然就可以得到?
然而,她並不憤怒地大聲喊出自己“尚歡”的本名,也不曾催馬離開。激烈言辭、倔強神情之下,她始終眷戀依賴著他。他的安排,她無法違逆,甚至不會違逆。她停在城牆下,手中緊握韁繩,風揚起她腦後鬆散開的漆黑長髮。她向著城樓仰起頭,看著晟暄的目光中沒有半分迷茫,靜靜等待著,他給一個叫做“尚歡”的少女做出最後宣判。
但是,晟暄沒有說什麼。他看著尚歡,相隔九年的時光終於重疊在一起,深褐色的眼中閃爍過那樣奇異的光芒,仿佛是被拋棄在地獄入口的生者,徒勞地嗅著忘川邊彼岸花的芬芳,尋找從前千絲萬縷的記憶;又仿佛是上元夜街上的孩童,帶著好奇的目光,追逐著落下的煙花。一絲小小的悲憫衝破了晟暄眼底的清亮鏡面,一些深沉濃烈的東西幾欲奪眶,但千浪狂瀾都被他死死壓下去,不復出現。唯有一聲輕悄的咳嗽,是為了清一清乾澀生疼的咽喉。
尚歡看著城門緩緩打開,一條fèng逐漸張大,最後門框的拱頂露出一方小小的天空。爻玄關鎮守的士卒和那些中州來的侍衛對著她的出現驚呼讚嘆,然而,她既聽不見也看不見。剎那間,她心中噴薄而出的千千萬萬的不甘、怨恨,已然全都交付給了這座橫亘時間之上的關城。
“歡兒,過來!”晟暄站在她面前微笑著。
她同樣微笑著,不言不語,一步步踏入他精心設計的圈套。
最後,原來還剩下了“歡”字,作為一個小小的例證,用來註解世間無數的名不副實。
建平九年十月十五。
與大雍使臣的和談異常順利。代表當今大雍皇帝前來爻玄關的,是他的三弟白翊,比晟暄小五歲,是個年少有為的俊朗王公,但和談諸事他還是倚重隨行的博士官。然而,聽說寧公主的母親是紀空雁之後,大雍使臣一行人皆驚喜非常,當即明指要寧公主和親。對此,尚歡沒有疑惑,而晟暄也不開口詢問,這件事,仿佛本來就在意料之中。
幽都趕來的接尚歡去齋神宮的儀仗,以及那一紙封其為齋姬的詔令到達爻玄關的時候,卻發現一個對於西瀾來說更加性命攸關的決定呈在他們面前——究竟是讓寧公主成為齋姬,形式上為西瀾祈福,還是將她作為一塊美玉送給大雍的皇帝,換取抵擋北路鐵騎的中州精兵和百年盟約。而今,對於麒麟神和齋神宮的執著信仰已然不知不覺地逐漸潰散,又加上暄親王親自出面分析利弊,引領儀仗的司禮官終於修書一封,力諫太后收回成命。
尚歡啟程去爻玄關之時,沒有驚醒睡夢中的幽都,幾乎無人察覺這座浮華的城池中少了一抹顏色。然而回程時分,儀仗聲勢浩大,每經過一處,就看見當地人擁在兩邊,爭睹那位即將遠嫁中州的公主的風姿。
晟暄看著向側窗外揮手致意的尚歡,從她眼中看見了道畔的人群和鮮花,除此以外,再無他物。於是,他不為人知地嘆息一聲,久久不出一語。
在流傳下來的后妃畫像中,中州史官只能夠找到幾幅從西瀾而來的“昭容妃”的畫像。這些畫像上,無一例外,都是一個默坐的嫻雅美人,全然不見這個一生傳奇的女子被廣為稱誦,並且足以吸引文帝獲得他萬千寵愛的傾國容顏。傳聞中,她生氣勃勃的眼眸和驕傲飛揚的笑容,在這些圖畫上更是無跡可尋。
後世史官對於這位西瀾公主“昭容妃”,甚至日後“昭容皇后”、“昭容太后”的封號,全然不解。有人甚至認為,“昭容”二字,並非是暗指這位公主的容顏。
然而,在西瀾逐漸流傳下去的話本傳奇中,都有寧公主毅然用匕首割開食指,大聲說出自己身上流著大雍和西瀾的血的情節。大雍朝的使臣在看見寧公主之後沒有多久,就指名讓她作為兩國交好的象徵嫁入中州,而且迅速定下盟約派兵前來西瀾,幫助抵擋北陸鐵騎。大多數人都認為,是寧公主那樣剛毅堅強的性格,和出眾的美貌贏得了時年二十又一的雍朝廉親王白翊的讚許。
在中州市井間,也流傳著這樣的故事——廉親王白翊回到帝京後親自為寧公主作畫,呈給文帝白翎。文帝看見畫上騎坐在踏雪馬之上的少女神采飛揚,不由大為驚嘆,當即下詔封這位即將嫁入帝京的西瀾公主為“昭容妃”。
沒有人去追究這些傳言的真假,不過,大雍的后妃傳里的確可以找到有關這些傳言的蛛絲馬跡。
有記錄稱,昭容妃看見自己在爻玄關的畫像掛在文帝寢宮中,默坐良久,即刻命人扯下來撕個粉碎。也是從此以後,宮內宮外再不許有她在西瀾時候的任何畫像。
但是,為何寧公主在胤瀾的一些記錄中本來該是“尚歡”的名字沒有出現在雍朝史書中,提及她,往往是用封號替代?為何中州史書中一兩個不引人矚目的小角落裡,又有“寧公主應晟歡”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