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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後悔只是弱者的自傷自憐,我做的事情,都是早已下定決心的,至於結果,我自願意承擔。但是,可惜了她……”帝明的迷離醉眼中帶著少年一般的清亮光彩,他捏緊了手中的酒杯,卻還是探了口氣,將它放回桌上。“小暄兒,你還記不記得從前小時候,父王讓人送冰盞到我們讀書的凌風樓來?我喜歡冰盞,怕融化掉,就緊緊捧在手裡,牢牢護住不讓別人來碰。其實我對托婭也是一樣的,不曾想到,冰盞會因此融化得更加快。你呢……”帝明說著,忽而笑了,粗重起來的呼吸間,摻雜了淡淡的酒氣,“你反而將冰盞放在一邊,不讓人碰,連自己都不伸手去碰。那天,歡兒走之前告訴我,她曾經聽卓忘機說,即便秋澈被蠻人帶回北陸,他也一定會把她搶回來。而你,你非但不會留住歡兒,反而將她拱手送出去。”“我不能看著她擺脫影贅的命數之後,再成為一個無用的象徵,成為不言不語的齋姬,在齋神宮裡等死。”晟暄說罷,沉沉低下頭,“明哥,你也知道,冰盞只有不握在手裡才能夠不化掉。”

    “小暄兒啊小暄兒,她的一生安寧,你本來就給不了……”_  

    “我知道。一生安寧我不能給,其他的,也不能允諾她,但至少,我要在西瀾給她一片安寧。”晟暄沉默片刻,又想起什麼似得幽幽道,“這樣,也是對世代成為國主影贅的人的補償……”

    “九年時光就沒有一點意義?你就不曾想到將她留下?”

    晟暄一怔,嘴角隨即勾起一絲不甚分明的笑意,輕笑的聲音,淹沒在室外的煙火聲中。喝下去的清酒,終於在帝明的言語和注視下,緩緩燃燒起來,生出的熱度陡然堵住了胸臆,讓他難發一言。

    當那個女童帶著不願輕易泄露的恐懼和萬千期許撲入他的懷抱,他便決心,要讓她離開這座吞噬了無數性命才粉飾出一片金碧輝煌的土地。於是,他教習她種種能讓她融入另一個國度的語言和技藝,給她一片寧靜的天地,等待著她如同從他處移植而來的幼嫩植物一樣,不為人知地生葉開花。這樣,他才能放心地將她交回到,她身上另一半血液所植根的中州。但他並不曾想到,她會那樣依戀著他。更不曾料想到,他會在她的眼眸中看見自己沉澱在眼底的神思恍惚。

    他的父王曾經告訴他,縱然此刻他能夠把握住一些東西,卻無法用一生一世來護住這些。當雪隼從幽都將冊封尚歡為齋姬的消息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終於信了這句話。而後,他不動聲色地將她包裹成精緻的偶人,送往一開始就想讓她去的地方,儘管她從來都不願意離開他。  

    那畢竟是他親自教養大的歡兒,他寵著她慣著她,所以,她任性果斷,做事沒有半點猶豫。這樣的她,即便入了大雍朝爾虞我詐的宮廷,也是能生存下來的!她終將成為一個宮廷中的嫻雅女子,憑藉著如今大雍文帝白翎在外人眼中匪夷所思的愛慕,享有一切順延下來的恩寵,誕下流有皇族血脈的子女,填補虛設多年的皇后之位,而後,成為安靜度過遲暮之年的太后……

    一切都如同他曾經的設想,如果沒有他在緹羅城遞給她看的一份欲隱匿天涯的詔告,和這白紙黑字之後一場精心策劃的胡鬧。那玉版紙上館閣體的“世上再無暄親王和寧公主”,究竟是出於真情還是假意,無關緊要。他寧可用尚歡的誤解,來替代本該是他的辯解。晟暄明白,在安定下來的日子中,或許尚歡會一直記恨他,甚至不願想起他。終其一生,也許尚歡都不會知道,他是以怎樣的方式珍愛著她,一如童年夏日裡放在遠處不捨得去碰觸的冰盞,一如寧可閉眼也不願看見終會離開視線的煙花。他不會將她從異地搶奪回自己身邊,但他縱然背負她的幽深的埋怨,也要讓她踏上那條本不該有她名字的黃昏路。於是,她是否知道這些,都再也無妨——因為在異地尊榮無限地度過所有的歲月,是他最後想要送給她的安寧和無憂無慮。也許,偶有一日,尚歡會突然想起,原來溫雅王公平日裡若有若無的清淺笑意,已然是卿生我老的不甘和遲遲未露的怦然心動……砰!正在晟暄出神時,一朵巨大的煙花在外面綻放,明媚的光彩從窗口上的一方天空映入桌邊兩人的視野。  

    “小暄兒,你還記不記得,為何當初父王要給我們取晟明、晟暄的名字?”不等晟暄回答,他又自己回答道,“因為是想讓我們像古時候中州凌葉王朝的平宣帝葉明暄一樣,創造一個氣象一新的世間啊,不過,如今看來,可真是名不副實。”

    “名不副實的,又何止我們……”晟暄仿佛想起什麼似地開口,清澈眼瞳中閃過幾許疑慮,“對了,明哥,今天,我進宮的時候,在禁軍里看見忘機了。是母后要你把他調進來的?”

    帝明從身體深處嘆出一口氣,仿佛要吐盡多年的積鬱。他點了點頭:“是的,我累了。”“我也累了。”晟暄說著,隨即一笑,嘴角的笑意宛如早到的一年春風。信使馬不停蹄,但消息傳到中州帝京,卻已經是四月時候。“陛下,急報!”內侍大總管尖細的聲音,傳入徽光殿的內室。“進來。”文帝白翎說著,從床上起身,披上一件絲綢袍子,從大總管手中接過信匣,看見漆黑匣身上的繯鳶章紋卻不禁一愣。

    他打開信匣,迅速掃過那燙金的玉版紙,不發一言卻立刻回頭看去,一幅幅墜地的絳紫紗幔後,靜靜睡著他新封的昭容妃,漆黑的髮絲散落在枕頭上,稀薄的晨光在上面鋪灑出攝人魂魄的顏色,她孩子似地蜷縮在衾綢中,只有右手玉石似的五指牢牢抓住織物邊緣。白翎嘆息一聲,壓低聲音問道:“西瀾使臣呢?”  

    “陛下,使臣會在朝會上候著。”大總管畢恭畢敬地回答。然而,一個動聽微啞的女聲,從層層紗幔後突然毫無徵兆地響起,說的是一口標準得有些異樣的中州官話:“陛下,是不是西瀾出事了……”白翎疾步走到床邊,掀開帷幔,看見那個西瀾而來的少女仰面平躺在床上,平靜的目光中似有激流涌動。

    他沉默片刻,終於開口:“是的。一個卓姓的禁軍副統領弒上,你的王兄已經……已經不在了,而且,暄親王也病逝了。現在當政的,是從前被封為離國公的離晟曄。”

    “……什麼時候的事?”

    “三月十六。”

    白翎回答著,卻驚訝於那個少女異於常人的平靜。但下一刻,他看清了。他看清了她如何緩慢而狠心地咬住下唇,如何拼命睜大眼睛望著穹頂,而那晶瑩的一小顆淚珠又以怎樣無法挽回的姿態滑下她的面頰。她伸出手,毫不遲疑地擦去那滴眼淚,近乎好奇地將濕漉漉的指尖湊到眼前。

    “歡兒……”帝翎換了一聲,攏住她冰冷的指尖。終於,再也無法抑止的淚水奪眶而出,她突然從白翎那裡抽出手,雙臂覆上自己的眼眸,哽咽著輕聲道:“陛下,請不要看我。”白翎“嗯”了一聲,卻隨即將他的昭容妃整個攏到懷中。他感覺到她單薄的肩膀劇烈顫抖,卻始終沒有聽見她發出一聲清晰的哭泣。  

    此時,正是中州的景文七年,西瀾的建平十年。

    帝明死後,西瀾陷入紛亂之中,州府分為兩派,世族寒門之爭終於轟然爆發。

    直到一年之後,攝政離國公廢幼,自立為國主,廢除門第之分,應氏西瀾末年的戰火才逐漸開始平息下來。離晟曄改年號為平元,而此時,史書上終於開始將應氏一門任國主之時的西瀾,稱為胤瀾……

    同一年,即景文八年,身在大雍朝的胤瀾寧公主誕下一名皇子。帝翎不顧異議,加封她為昭容皇后,恩寵甚隆。自此,雍朝空置許久的後位,終於有了著落。

    對於這位和親中州的胤瀾寧公主,西瀾的新國主離晟曄也表示出極大的寬容。他派人向已是昭容皇后的寧公主送去各種珍奇之物,表示,這位和親的表妹背後不能沒有一個國家的支撐。使臣又帶了一份西瀾國主的詔書,承認她為新朝的和寧公主。

    然而,這個封號本身,是朝堂上多少次勾心鬥角的產物;這個封號背後,又有多少是考慮到了西瀾的利益,無人得知。

    至於文帝對昭容皇后難以理解的寵愛,在說書人口中變化萬千。開場時,他們總不忘稱讚一番昭容皇后的容貌,仿佛他們親眼所見——少女騎在雪白的踏雪馬上,神采驕傲飛揚。說書人在說完這一段,往往壓低嗓子說道,昭容皇后的母親叫做紀空雁,就是從前從大雍朝流放到西瀾的御史大夫紀秉的小女兒。然後,說書人又清了清嗓子,笑得愈發神秘,告訴眾人,從前御史大夫被逐出中州就是因為當時還是太子的文帝竟然不顧倫常,看上了一位紀姓父妃,而當今的昭容皇后是這位妃子的侄女,與那位脾性溫和的妃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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